梧桐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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梧桐影序言 小豹貓 重新編排校正
《梧桐影》共十二回,全名《新編梧桐影詞話》,又名《新編覺
世梧桐影》。「詞話」是中國古代通俗文學的一種形式,詞即唱詞,
話就是說話,亦即講故事。有詞有話、有說有唱的作品被稱為詞話,
這種稱呼在明代比較常見,最早見於一九六七年在上海嘉定出土的明
成化年間詞話刻本十一種,另如著名的《金瓶梅詞話》及《大唐秦王
詞話》等。但是在清代,這一稱呼卻絕無僅見,值得重視。本書有嘯
花軒刻本,當刊於康熙年間,作者不詳,從作品內容看,作者應為由
明入清的蘇州人,書當為其晚年之作。
在中國古代小說中,和尚和戲子往往是被諷刺、譏笑的對象,尤
其在性愛問題上,他們極易受到抨擊。
和尚是出家修行者,理當六根皆淨,清心寡慾;可是,正因為他
們不得近女色,缺乏正常的性生活,長期的性壓抑使他們對性愛的渴
求遠勝於在俗之人。於是,那些孽根未淨、定力不足,或者根本就是
披著僧衣的假和尚,便屢屢犯戒,在肉蒲團中參不出來了。另外,佛
教(包括道教)標榜甚高,道貌岸然;佛寺戒律深嚴,輕易不得其入
。人們出於對宗教禁慾主義的反叛、揭露和抨擊,出於一種好奇心,
也往往對此類題材頗感興趣。
戲子也是人們注視的一個目標。在封建社會,男女授受不親,一
般很少有機會接觸。戲劇演員卻可以在舞台上眉來眼去,甚而做出種
種不堪的動作,儘管出於劇情需要,但民眾往往將他們視同娼家;加
上演員也確實會進入「角色」,弄假成真,或者利用色相勾引觀眾,
尤其是有錢人家,以換取金錢。於是,被人視作娼妓的優伶也成了淫
書中的熱門人物。
本書的特點是,將人們普遍關注的兩類好色之徒糾合在一起,讓
他們成為「師徒」,狼狽為奸,既相互勾結,又彼此矛盾,從而展示
出淫風日熾的世情,道出一個個熱門話題。
三拙和尚原本雖然凶頑、油滑,但之所以成為一個淫僧,則出自
憨道人的教唆。憨道人教他所謂采戰之術,又和他分別與鄭寡婦、刁
氏淫亂。三拙到蘇州,發了點財,便置地造廟,並利用寺廟勾引女子
,一發而不可收。王子嘉和三拙和尚有點區別,他長相俊美,加上能
歌善舞,號稱「蘇州第一旦」,被姓高的富商之妻看中,邀入淫亂。
高氏淫興極高,子嘉本領不濟,抵擋不住,聽說三拙和尚采戰有
術,便主動獻身,甘做龍陽,三拙授之采戰之法,兩人遂如夫婦,或
同床奸宿,或分頭漁色。從此,王子嘉到處鬼混,大肆勾搭人的妻女
、侍妾,終於被逐出戲班子。但他不思悔改,反而變本加利,以清客
身份出入大戶人家,到處漁獵女色。
兩人漁色的本錢和本領互有差異,各有特長。三拙和尚深通采戰
之術,身強力壯;王子嘉容貌嬌好,兼善歌舞。三拙和尚貪戀子嘉之
後庭,還要利用他去勾引女子,於是像擠牙膏一樣,一點一點傳授技
藝,慢慢享用子嘉的男色;王子嘉則希望三拙和尚多傳授些采戰術,
有時甚至需要他臨場指導,但又竭力希望擺脫他的控制,自立門戶。
兩人勾引女子的方法技巧亦不相同,三拙憑藉的是手中的錢和采
戰術,對像多為「小戶的多情債主」,訣竅是「世上無難事,只怕老
面皮」,往往霸王便上弓,多次採用強暴手段,終於因此被捕。王子
嘉則憑藉漂亮皮囊,行奸賣俏,勾引的多為「大戶富家的內眷」,即
便被發現,大戶人家怕出醜,多隱而不報。最後,「天網恢恢,疏而
不漏」,師徒兩人殊途同歸,被李御史明察暗訪,逮捕入獄。到了這
個份上,師徒倆還爭辯道:「褲檔裡的事,一個上司也管起來!」結
果各打八十大板,枷號而死。
作者對這兩類人物是深惡痛絕的,他咬牙切齒地說:「天下最無
恥者,莫如俳優;最淫毒者,莫如賊禿。」他將兩人合傳並寫,是很
有些深意的,他認為整個社會風氣就是被這兩種人搞壤的。最後,清
除了兩個敗類,作者高興地寫道:「江南風俗畢竟漸漸變好了,鄉宦
人家,規矩嚴肅,戲子孌童,只在前廳服役,沒酒席的日子,並不許
私自出入……」
本書確以覺世為己任,第一回幾乎全文抄錄《覺後禪》(即《肉
蒲團》),反覆申明,貪淫縱慾決無好下場。第二回描寫蘇州華山寺
普占和尚誘騙、強姦良家女子花氏,又將其丈夫葉心安私自囚禁,恰
逢海公出遊至寺,察覺此事,救出葉氏夫婦,將普占等淫僧斬首處決
。第三回敘述明代天啟年間憨道人在雍熙寺內,教汪乙采戰御女之術
,汪乙持技縱慾,終於得色癆而死。
這三回相當於話本小說中的「入話」,可是一般「入話」都比較
簡短,一部十二回的小說,卻有三回為「入話」,佔全書的四分之一
左右,在中國小說中是少有。作者如此安排,是因為「作這部小說的
人,原具一片婆心,要為世人說法,勸人窒慾,不是勸人縱慾;為人
秘淫,不是為人宣淫,看官不可錯認他的主意」,真是煞費苦心。
作者之所以喋喋不休地說教戒淫,是因為「這江南淫風忒盛了」
。作品中,不僅三拙和王子嘉的好色姦淫,不少女子也放蕩不羈,有
的主動湊趣,嘗到甜頭便不肯放手;有的猶抱琵琶,半推半就。第七
回寫三拙和尚看見一個婦人有些丰韻,便趕了上去,大膽抱住她,婦
人先推後就,「被他大弄了」。還有個女子更奇怪,塗脂抹粉,獨自
站立,三拙走上前去搭訕,那女子說:「我不理你!」掉頭就走;三
拙緊跟進屋,女子又說:「我不理你!」三拙抱住他親嘴,女子仍說
:「我不理你!」三拙扯下她的褲子,按在床上,女子還是連聲說:
「我不理你!」三拙把那話插入女子洞中,女子啊呀亂叫,依然是「
我不理你!」直至雲收而散,那女子還是這句話,前後反覆講了十遍
。連得三拙也「大笑出門,一路想著,人說我聞有這笑話,不想親見
這等樣女人!」
又有姑嫂兩人,同時迷上了王子嘉,約其幽會。子嘉為了趁機學
點采戰術,將三拙帶去了,姑嫂倆都不滿意三拙的形象,爭著要王子
嘉,只好抓鬮決定。沒想到聽說眼前這位是三拙和尚,嫂子便不要抓
鬮,「取才不取貌」,主動先與三拙交合。弄了一支時辰,姑娘見「
三拙這般鏖戰,阿嫂異樣風騷」,也改換門庭,與三拙大戰。結果兩
人都中意於三拙,並留下了他,一連四夜,百戰不休,使王子嘉好生
沒趣。
如此淫風,如此世情,怪不得作者要嘶聲力竭。可是,不管作者
如何苦口婆心,反覆標榜自己「以淫止淫」,清朝官府還是將它列入
了禁書令中,在道光十八年、二十四年及同治七年都遭到禁毀。
需要說明的是,三拙和王子嘉之事,為明末清初的真實故事。康
熙間岐由左臣所編《女開科傳》(又名《新采奇聞小說全編萬斛泉》
,可知所採皆新近發生之事實),也記載了這件事,只不過三拙作「
三茁」,王子嘉作「王子彌」。
新編覺世梧桐影
第一回 止淫風借淫事說法 談色事就色慾開端
詞曰:
黑髮難留,朱顏易變,人生不比青松。
名消利息,一派落花風。
悔殺少年,不樂風流院,放逐衰翁王孫輩。
聽歌金縷,及早戀芳藥。
世間真樂地,算來算去,還數房中。
不比榮華境,歡始愁終。
得趣朝朝,燕酣眠處,怕響晨鐘。
睜眼看,乾坤覆載,一幅大春宮。
這一首詞名曰《滿庭芳》。單說人生在世,朝朝勞苦,事事愁煩
,沒有一毫受用處。還虧那太古之世開天闢地的聖人制一件男女交媾
之情,與人息息勞苦,解解愁煩,不至十分憔悴。照拘儒說來,婦人
腰下物乃生我之門,死我之戶。
據達者看來,人生在世若沒有這件東西,只怕頭髮還早白幾年,
壽還略少幾歲。不信單看世間的和尚,有幾人四五十歲頭髮不白的?
有幾人七八十歲肉身不倒的?或者說和尚雖然出家一般也有去路,或
偷婦人或狎徒弟,也與俗人一般不能保元固本,所以沒壽這等。請看
京裡的太監,不但不偷婦人不狎徒弟,連那偷婦人狎徒弟的器械都沒
有了,論理就該少嫩一生,活活幾百歲才是,為何面上的皺紋比別人
多些?頭上的白髮比別人早些?名為公公實像婆婆?京師之內,只有
掛長壽匾額的平人,沒有起百歲牌坊的內相。
可見女色二字原於人無損,只因《本草綱目》上面不曾載得這一
味,所以沒有一定的註解。有說他是養人的,有說他是害人物。若照
這等比驗起來,不但還是養人的物事,他的藥性與人參附子相同,而
亦交相為用。只是一件,人參附子雖是大補之物,只宜長服,不宜多
服。只可當藥,不可當飯。若還不論分兩,不拘時度飽吃下去,一般
也會傷人。
女色的利害與此一般。長服則有陰陽交濟之功,多服則有水火相
克之敝。當藥則有寬中解郁之樂,當飯則有傷筋耗血之憂。世上之人
若曉得把女色當藥,不可太疏亦不可太密,不可不好亦不可酷好。未
近女色之際,當思曰:「此藥也非毒也胡為懼之」,既近女色之際,
當思曰:「此藥也非飯也胡為溺之」。如此則陽不亢陰不郁,豈有不
益與人哉?
只是一件,這種藥性與人參附子件件相同,只有出產之處與取用
之法又有些相反,服藥者不可不知。人參附子,是道地者佳,土產者
服之無益。女色,倒是土產者佳,道地者不惟無益且能傷人。何謂土
產?何謂道地?自家的妻妾,不用遠求不消錢買隨手扯來就是,此之
謂土產。任我橫睡沒有阻橈,隨他敲門不擔 恐。既無傷於元氣,又
有益於宗祧。交感一翻,渾身通泰。豈不謂之養人?
艷色出於朱門,嬌 必須繡戶,家雞味淡,不如野騖新鮮,耆婦
色衰,年似閨雛少艾,此之謂道地。若是此等婦人,眠思夢想,務求
必得。初以情挑,繼將物贈,或逾牆而赴約,或鑽穴而言私,饒伊色
膽如天,到底驚魂似鼠。雖無誰見,似有人來。風流汗少,而恐懼汗
多。兒女情長,而英雄氣短。試身不測之淵,立 非常之禍。暗傷陰
德,顯犯明條,身被殺矣。既無償命之人,妻尚存兮,猶有失節之婦
,種種利害,慘不可當。可見世上人,於女色二字,斷斷不可捨近而
求遠,厭舊而圖新。
做這部小說的人原具一片婆心,要為世人說法,勸人窒慾不是勸
人縱慾,為人秘淫不是為人宣淫。看官們不可認錯他的主意。既是要
使人遏淫窒慾,為甚麼不著一部道學之書維持風化,卻做起風流小說
來?看官有所不知。凡移風易俗之法,要因勢而利導之則其言易入。
近日的人情,怕讀聖經賢傳,喜看稗官野史。就是稗官野史裡面,又
厭聞忠孝節義之事,喜看淫邪誕妄之書。風俗至今日可謂蘼蕩極矣。
若還著一部道學之書勸人為善,莫說要使世上人將銀買了去看,
就如好善之家施捨經藏的刊刻成書,裝訂成套,賠了貼子送他,他還
不是拆了塞甕,就是扯了吃煙,那裡肯把眼睛去看一看。不如就把色
欲之事去歆動他,等他看到津津有味之時,忽然下幾句針砭之語,使
他瞿然歎息道:「女色之可好如此,豈可不留行樂之身?常還受用,
而為牡丹花下之鬼,務虛名而去實際乎?」又等他看到明彰報應之處
,輕輕下一二點化之言,使他幡然大悟道:「姦淫之必報如此,豈可
不留妻妾之身自家受用?而為惰珠彈雀之事,借虛錢而還實債乎?」
思念及此,自然不走邪路。不走邪路,自然夫愛其妻妻敬其夫,
周南召南之化不外是矣。此之謂就事論事以人治人之法。不但座稗官
野史當用此術,就是經書上的聖賢亦先有行之者。不信且看戰國齊宣
王時孟子對齊宣王說王政。
那宣王是聲色貨利中人,王政非其所好,只隨口讚一句道「善哉
信乎」。孟子道:「王如善之,則何為不行?」宣王道:「寡人有疾
,寡人好貨。」孟子就把公劉好貨一段去引進他。宣王又道:「寡人
有疾,寡人好色。」他說到這一句已甘心做桀紂之君,只當寫人不行
王政的回帖了。若把人道學先生,就要正言厲色規諫他色荒之事。從
古帝王具有規箴:庶人好色,則亡身。大夫好色,則失位。諸侯好色
,則失國。天子好色,則亡天下。
宣王若聞此言,就使口中不說,心上畢竟回覆道:「這等寡人病
入膏肓,不可救藥,用先生不著了。」誰想孟子卻如此反把大王好色
一段風流佳話去勾住他,使他聽得興致勃然,住手不得。想大王在走
馬避難之時尚且帶著姜女,則其生平好色一刻離不得婦人可知。如此
淫蕩之君,豈有不喪身亡國之理?他卻有人好色之法,使一國的男子
都帶著婦人避難。大王與姜女行樂之時,一國的男女也在那邊行樂。
這便是陽春有腳天地無私的主。化了誰人不感頌他,還敢道他的不是
?宣王聽到此處自然心安意肯去行王政,不復再推寡人有疾矣。
做這部小說的人,得力就在於此。但願普天下的看官,買去當經
史讀,不可作小說觀。凡遇叫看官處,不是針砭之語,就是點化之言
,須要留心體認。其中形容交媾之情,摹寫房幃之樂,不無近於淫褻
,總是要引人看到收場處, 知結果識警戒。
不然,就是一部橄欖書,後來縱有回味,其如入口酸澀,人不肯
咀嚼何!我這番形容摹寫之詞,只當把棗肉,裹著橄欖,引他吃到回
味處,也莫厭攤頭絮繁,此一段乃覺後禪小說提醒世人。著書主意,
今不憚抄襲之者,亦是竊比諄諄耳。等世人讀覺後禪後,自然警惕,
如篤夫婦之恩,享閨房之樂。不至孟浪淫邪,或罹刑殺矣。自然不至
太密,或有耗精血,捐軀命者矣。
所言不可太陳,亦有深意。大凡婦人,有貞性者,自不系懷枕席
,至若陰柔水性,戀愛貪恩,自是女子一種肺腸。苟或稍與疏遠,柔
者必至怨尤,狡者定謀苟合,鑽穴逾牆,勢所不免。至哉覺後禪不可
太陳,不可太密二言,洵有味乎,將是治家之道。自應謹身,以杜內
逾,亦不可不深心以防外侵。常見人家,溺愛妻妾,至從其鬧場看戲
,荒寺燒香,露面拋頭,飽人饞眼。最無恥者,莫如俳優;最淫毒者
,莫如賊禿,而要令嬌姿弱質,襟溷其中乎。其不至蹈淫穢者,蓋幾
希矣。於是縷縷苦心,不能自遏,至煩唇舌,為一陳之,雖摹寫不知
工拙,要不過代晨鐘之一叩爾,本事下回便見。
第二回 和尚誘佳人寺內奸淫 太守賈拈香放出書生
詩曰:
今朝欲向問扁舟,有楫無人未肯浮;
露出一團情甚好,吹開兩片意 休。
天緣不與人心合,國法方知我自投;
正是水平波叉起,招來風雨滿江愁。
天下最可恨者,莫過這些壞法的淫僧,既佔了名勝山川,復討盡
色界便宜。偏有那些宰官護法,世宦皈依,拚著自己的嬌妻弱女,為
佞佛長生之計。世所謂肉佈施者也。
當初漢梁諸君,創辟 黎弘訓,請迎經懺佛牙,留此異流,貽毒
中國者,總因緣障未開,喜供奉犧之祭,業塵猶擁,願奴同泰之身。
(同泰是塔名,梁武帝願捨身在此,群臣 錢贖之。)雖功遍檀林,
施逾衣缽,皆是貪癡贖罪之念,所以致此。
那知你生平,不消做那一件傷筋動骨之事。將這些好善的虛文,
那敵得過行惡的實際,此事人天無漏之因。雖多方奉佛,有何益處,
怎奈這些執迷不悟的,貪疑到底,抬得這班佛子,一發軒張,要銀錢
就是銀錢;要齋糧就是齋糧;要蓋造就得蓋造;要裝修就能裝修;那
些法兒生發無窮,有時生發盡了,到反怪那數間殿宇,如何尚未傾翻
?兩旁佛像,怎麼還不跌倒,以致施捨無因,化緣莫藉。其設心何等
險惡?
假如今有貧儒寒士,無可控訴的,即歎向朱門,乞其銖兩,即欲
問慈悲,望他拯濟,悉屬鬼門問卦,何曾有百求一應,反添了許多憎
惡不堪。但只是有一班人,學和尚之搖尾而不得者,皆系猥瑣下流,
非吾道也。蓋是貧非病,寧憎無憐,吾惟不食嗟來之食,雖至死而不
變,斯其人為何等哉!要知作福者未必有功,而作孽者定然有報。古
云:
人間私語,天聞若雷;
暗室虧心,神目如電。
萬惡淫為首,神天不可欺。但作惡者,僧尼為甚。凡世人將兒女
送入空門者,真正癡愚。子女幼時焉知修行,大來看了老禿之樣,就
能無法無天,總由和尚清閒無事,未免胡思亂想。每想到微妙去處,
不覺興致勃發起來,就要無所不至的形容出來。
但天下之大愚匹夫甚夥,肯放妻女入寺遊玩,飽齋和尚,這等人
最可恥。吾想僧尼並無益世處,比如雜亂之時,何不將和尚出陣,以
報朝廷,又不損兵民,豈不美哉?竟聽其安然,其乃朝廷之惰民,民
間的蛀蟲,色中之餓鬼,淫盜之專謀,天下之人,受他蠱毒者,不可
勝數。若與僧尼往來,決受其害。東坡云:
不禿不毒,不毒不禿;
愈毒愈禿,愈禿愈毒。
何以見得禿毒?昔明朝年間,蘇州有一秀才葉心安,常在華山寺
讀書,與僧普占朝夕交遊,普占一日,往心安家相訪,適心安外出。
其妻花氏艷娘,聞夫常說在寺讀書,多承普占湯飯,因出來相見
,留他一飯。普占見花氏容貌美麗,言詞清婉,不勝喜慕。後心安復
往寺讀書,月餘未回。
普占遂心生一計,將銀買囑香火道人。假扮轎夫,午後到花氏家
道:「你相公讀書,勞神太過,忽然中風死去。難得普占救醒,尚奄
奄在床,死生未保。今叫我二人來接娘子,他有話吩咐。」
花氏說:「何不將眠轎送他回來!」
二人道:「寺中長老要將轎送他回來,奈此去路途甚遠,恐路上
冒風,症候加重,便難救治。娘子可自去看之,臨時或接回;或在彼
處醫治,有個親人在傍,也好伏侍病的。」
花氏聽得信為實然,焉不著急,即登轎去。
天晚到寺,直抬入僧房深處,卻已整排厚筵,欲與花氏對飲。
那花氏到彼處,即問道:「我官人在那房裡?領我去看!」
普 占道:「你官人因眾友相邀,往靈 遊玩山景,適有來報他中
風。小僧去看,幸已清安。此去有五六里路,天色已晚,可暫在此歇
宿,明日早去。」
花氏心內生疑,奈進退無路,只飲酒數杯,又催轎夫去。
普占道:「此處轎夫不肯夜行,各自回去了。娘子可寬飲數杯,
不要性急。」
又令侍者,小心奉勸。酒已微醉,乃取燈照入禪房。
普占道聲:「娘子,此處安置。」竟自去了。
花艷娘進內,見錦衾繡褥,羅帳花枕,件件美麗。以燈照之,四
壁皆嚴密,花氏只得閉門帶衣而寢,終疑慮不寐。及鐘定後,普占從
背地進來,近床抱住。
艷娘喊聲:「有賊!」
普占道:「你就喊到天亮,無人來拿賊。我為你費盡了多少心機
,今日 得你到此,自是前生夙緣注定,不由你不肯。」
花氏道:「野僧何得無禮!我寧死決不受辱。」
普占道:「娘子肯行方便一宵,明日送你見夫。若不憫憐,小僧
定要斷送你命,將 埋在廁中,永不輪迴。」
艷娘喊罵,纏至半夜,被普占行強。剝去衣服,將手足捆縛,恣
行淫污。
次日半朝方起,普占謂艷娘道:「你被我設計誘來,事已至此,
可削髮為僧,藏在寺中,衣食受用,都不虧你,亦有老公陪伴。若使
昨日性子,有麻繩剃刀毒藥在此,憑你死罷。」
艷娘想道:「身已受辱,死則永無見夫之日。此冤莫報,不如忍
耐受辱。倘得見夫,報了此讎,然後就死。」乃從其披剃 點。
過了半月,忽一日,心安來會普占,艷娘聽得是丈夫聲音,挺身
奔出。普占即趕出,心安 與艷娘作揖,艷娘哭叫官人:「可認得我
了,我被普占哄騙在此,日夜望你來救我。」
心安大怒,扭住普占便打。被普占撞鐘聚集眾僧,將心安捆住,
取出刀來,要殺心安。
艷娘上前奪刀道:「可先殺我,後殺我夫。」
普占將刀藏起,強扯艷娘,入房吊住。再出來殺心安。
心安道:「妻被你拐,夫被你殺,我到陰司,焉放你過。若要殺
,可與我妻相見,一處死罷。」
普占道:「你死,花氏無所望。花氏終身自我妻,安肯與你同死
?」
心安道:「全我身體,容我自死罷。」
普占道:「我且積些陰功,將他鎖在後山塔上第九層內,聽其自
死。」
自關入塔內之後,花氏日夜啼哭,拜禱觀音菩薩,願有人來救他
丈夫。
過了三日,適值海公巡行其地。夜夢觀音引他至華山寺方丈後,
塔內關鎖一黑龍,初夜亦不為意。至第二三夜,連夢此事,心始疑異
。乃命人役相隨,逕到華山寺中試看。一進方丈坐定,果見方丈後有
一塔,即令手下人打開,層層尋看。只見一人,餒餓將死,但氣未絕
。
海公知是被僧所囚,即令人役守住前後寺門,不得令僧眾潛遁。
當即取粥湯,漸漸灌下。一飯頃方蘇,心安蘇回。見海公在上,乃訴
道:「僧普占既拐我妻,削髮為僧,又將我捆囚塔內,望老爺伸冤。
」
海公命拿普占。頃刻拿到,但四處搜覓,並無婦人,海公再命嚴
搜,乃於復壁中,鋪地木板揭起,有梯入地下,乃是地窖。點燈明亮
, 一少年和尚在內,當即叫他上來,拿見海公,此和尚正是花氏。
見丈 夫已放出,普占已鎖住。
花氏乃從頭敘其先時騙誘的巧計,到寺強姦的隱情,後來削髮的
根由,及已聞聲見夫,普占捆夫要殺,因鎖塔內之事,一一分訴明白
。
普占不能抵辯,只磕頭道:「僧人該死!甘受處置。」海公隨即
判道:
審得淫僧普占,稔惡貫盈。與生員葉心安交遊,常以酒食徵
逐,見其妻花氏美麗,不覺巧計橫生,賺其入寺看夫,強行
淫玷。劫其披緇削髮,混作僧徒。雖抑鬱而何言,將待機而
圖報。偶心安之來寺,會花氏之聞聲,相見泣訴,未盡衷腸
之語。群僧拘執,至行刃殺之凶,懇求身體之全,得囚塔內
,乃感黑龍之困。夢入二更,因至方丈後而開塔,餓已五日
。心安從危得活,後必亨通;花氏求死得生,終當完聚;普
占拐人妻、坑人命、合梟首以何疑,群僧黨一惡,害一身,
皆充軍於邊遠。
判訖,將普占斬首示眾,助惡眾僧,皆發充軍。
海公又責花氏道:「你當日被拐,便當一死,則身潔名榮,亦不
累夫囚塔之難。若非我感觀音托夢而來救,夫卻不為你而餓死乎?」
花氏道:「婦人先未死者,以不得見夫,未報此僧之仇,將圖見
夫而死。今夫已救出,僧已就誅,妾身既辱,不可為人,固當一死。
」
即以頭擊柱,流血滿地。海公乃命人扶住,血出暈倒,以藥醫救
,死而後生。
海公謂心安道:「依花氏之言,其始之從也,勢非得已。其不死
,因欲思得以報仇也。今擊柱甘死,則是非偷生無恥者比,當養起發
來,重敦舊好。」
心安夫婦,拜謝而去。
即此看來,花氏不過略漏春光,即生出如許險陷玷辱,可見以「
淫毒」二字,加之賊禿,非過言也。而何以與無恥俳優並論,蓋品類
雖似懸殊,而叵測居心,實有相等。待我說一個同惡共濟,淫毒滔天
,法網難逃,冥報昭著的一件事,與看官們看。
正是:
苦心道出從君悟,悟到通時始見心。
第三回 一怪眼前知惡孽 兩鐵面力砥狂瀾
詞曰:
芭蕉雨過小 明,山坡洗復清;
何處換鵝,無人載酒,冷落著書情。
松陰五月遮窗暗,幽夢幾時醒,
入枕淒然,到門清絕,應是洞簫聲。
《右調 少年游》
又詩曰:
潭石孤清潭水潔,逢場便作鶯花劫。
誰將蜀紙寫巫雲,苔錢軟襯飛來雪。
忽聞長安鐵面來,豸衣如約群心熱。
行部一如雷電般,奸宄知之膽欲絕。
弊先使眾蠹清,次剪淫風根株滅。
柳枝拍短竹枝長, 唱新詞第一折。
吹香字字青史傳,無須更費鸚鵡舌。
話說從古到今,天子治世,亦豈能偏行天下!惟在各臣代宣天子
恩威,第一先正風化。風化一正,自然刑清訟簡了。風化惟「奢淫」
二字,最為難治。奢淫又惟江南一路,最為多端。窮的奢不來,奢字
尚不必禁,惟淫風太盛。蘇松杭嘉湖一帶地方,不減當年鄭衛,你道
什麼緣故?自才子李禿翁,設為男女無礙教,湖廣麻城盛行,漸漸的
南路都變壞了。
古來最淫的,男無如唐明皇;女無如武則天。他兩個,都是絕代
才情,卻被才情壞了事。他如雞皮再少之夏姬,猶有風情之徐娘,私
通寧王安祿山之玉環,設無礙窗之韓熙載,恐妨少年高興之徐之芳,
罄竹難書,末世尤甚。只有人笑他罵他,並沒人羨他慕他。如今罷了
,漸漸的沒人笑他罵他,倒有人羨他慕他。不但有人羨他慕他,竟有
人摹他仿他了。可笑這一個男子,愛那一個婦人;那一個婦人的丈夫
,卻又不愛老婆,而愛別人;這一個婦人,愛那一個男子,那一個男
子的老婆,卻又不愛丈夫,而愛別個,可不是其癡子麼?
再說蘇州地方,第一奢華去處了,淫風也漸覺不同。天啟末年,
忽然有個道 打扮的人,來到閶門。初然借寓虎丘,後來在城內雍熙
寺,東天王堂,各處遊蕩。自稱為憨道人,聲言教人采戰。有一個中
年讀書人,要從他學術,怕他是走方騙人的,說要請他在私窠子家吃
酒,就留他住在這家試他。果有本事, 肯送開手拜師傅。
有個極淫極狠的婦人,姓汪,行乙,中年人曾嫖他,弄他人不過
,因此同憨道人去。憨柬請師,飲酒中間,憨道人道:「咱不但會采
戰,還識得過去未來的事。這江以南,淫氣忒盛了。凡是聰明男子,
伶俐婦人,都想偷情,不顧廉恥。上天震怒,當遺幾個魔君惡鬼,下
界來肆淫一番,把他人人一個惡結果,警戒世人。咱就教了你術法,
也不可胡行亂做。」
中年人道:「領教!領教!」
這夜憨道人住汪乙家,汪乙奇騷,又是自己身子,一弄不放他了
。連住了三夜,憨道人知他弄損元神,不久要死。也不教中年人術,
寫幾行字與他,悄悄逃去了。不上兩月,汪乙害癆病死了。正是:
瓦罐不離井上破,將軍難免陣前亡。
話說天啟傳到崇禎,後來清朝得了天下。每年差出御史一員,巡
行一省,代天子行事。除了四川雲南貴州,每省一員欽差,依然第一
個風憲衙門。
從來巡按,不比巡撫。巡撫原為撫安百姓。巡按卻為糾察奸宄。
巡撫恩多於威;巡按全用威嚴了。巡按衙門關防,比別衙門不同。因
此不攜家眷,不帶僕御,大小衙役,都封鎖在內,水屑不漏。也不游
山,也不赴席。偶然公出,衙坊靜悄悄,雞犬不放在門外。就如天子
巡幸一般,初然法度未備,差來御史,也略有此不同了。
比及張御史到任,一如舊規。衙門整肅,不期天憫下民,得差一
個賽包龍圖的秦御史來。凡是所屬地方,也不遊山,也不赴席,各役
封鎖在內,水屑不漏。那些大奸大惡,都訪拿了,大半處死。
卻又是預先私行訪的,不由送訪的參送,至於笞杖的罪贖,毫不
入己。自楓橋至無錫,這一帶塘岸,秦御史把這衙門罪贖,委發該縣
,一一修茸。用大片石板,沿路 好,以便兵馬,及商民往來,有請
為證:
岸石逢濤亦怒奔,懸飛空沫濺雲魂;
土經水處泥心滑,舟過橋時野市喧。
官榜 塘安路客,道碑頌德達宸閽;
一篇青史傳廉吏,百世恩榮 子孫。
秦御史極重魯推官清廉,每事委託,卻都是清水生活,並無絲忽
沾染。那知王撫院自縊,後來上司,只道魯推官,不能調護,好一個
理刑,自掛彈章,數年不結,如今也賴天子洪恩問。
官公道:「稍稍昭雪了。」
正是:
莫言天下無公道,路上行人口似碑。
自此朝裡好官多了,人人思想輔佐天子,愛恤黎民,成千百年太
平世界。但只是雖有好官,也要君相識人, 能用他。就是用了,也
要竟其所能,毋為讒奪,毋為奸蔽,使他得以展佈。這是天子之福,
萬民之幸了。
第四回 頑童削髮從師學術 稚子辭娘入夥為優
風流死後化秋風,天北天南處處空;
禿子貫盈活不得,孌童限到死還同。
遙知淫女相思斷,懸料閨娥一夢通;
曰暮城隅鬼聲碎,可憐愁歎付飛鴻。
這一首律詩,是三拙子嘉引子,還有張翰詠周小史四言詩,可借
來說王子嘉,俏媚動人處。
翩翩王子,婉孌幼童;年十有五,如月在東。
香膚柔澤,素質參紅;團輔圓頤,菡萏芙蓉。
爾形既美,爾服亦鮮;輕單隨風,飛霧流煙。
轉側猗靡,顧盼便妍;和顏善笑,美口善言。
話說代州地方,都是好勇鬥狠,豎起跳梁的人,並沒一個游手游
食,做浮花子弟。人家養由兒子來,父親讀書,大兒子就讀書;第二
兒子,便經商開店。父親經商開店,大兒子就經商開店;第二兒子便
讀書。若養出第三個兒子,恐怕力量照管不來,遊蕩壞了身子,後來
沒事做,沒飯吃,害了他終身。便送去和尚寺裡,做了徒弟。教他做
禪門的事,吃禪門的飯,十家倒有九家是這般。
有個人家,生了第三兒子,叫做三拙。他後來說姓劉,又說姓朱
,又說姓李,又說姓喬。不知那一個是真姓。為何叫做三拙?就如無
錫人家,若生了三個女兒,大的叫大細,次的叫二細,三的叫三細。
這三拙的父親,原是開店的,也有三五百兩貲本。大兒子叫大拙
,就從小學看銀子,打帳做生意;第二兒子叫二拙,從先生讀書;三
拙要送去出家的了。因是母親的愛子,又且年幼,要待十一二歲,再
作商量。六歲上送與二拙的先生,也讀些神童詩。資質倒好,先生一
教就會了。只是要賴學,在學裡又要與大學生們尋鬧,連二拙也要常
常相打。讀了三年書,只識得些雜字,寫得些帳目罷了。
十歲上母親歿了,父親和大拙二拙,都不歡喜他,就想送他出去
出家了。這代州城西,有個西天寺。寺裡有四個大房頭,西房更覺盛
些。當家的長老喚做了凡,還有師祖一凡,徒弟無凡、隔凡。
三拙的父親,先與了凡說明了,第三兒子出家,要長老收留的話
。等三拙帶過母親週年的孝,揀定了三月初三日,袖了十兩銀子,領
了三拙,到西天寺來。了凡迎接進去,先叫三拙在佛菩薩座前叩首,
然後參見了本師。
他父親取出十兩銀子,遞與了凡道:「這十兩銀,是送與常住的
的舊規,請收了。」
了凡把手接了道:「多謝。」
就請師太與徒弟們,出來相見。一凡、無凡、隔凡都來了。他父
親引三拙,一一參見,分賓主坐定。無凡、隔凡立在了凡身邊,三拙
立在父親身邊,把一隻左眼閉著。
一凡開言,問他父親道:「令郎幾歲了?左眼是幾時失明的?」
父親道:「小兒十三歲了,十一月生日。不得年力,還只得十二
歲,兩目都是好的呀!」
回頭一看,見三拙左眼閉著,問道:「這是怎麼樣?」
三拙道:「本師一隻眼,咱不敢兩隻眼。」
無凡、隔凡都笑起來,了凡含怒不敢言。父親再三請罪,只見擺
上素菜薄餅,只一凡、了凡陪他父親坐下,三拙也令他坐在旁邊。
吃了一回,了凡說:「獻佛披剃,已揀定初九日了。這日要遍請
鄰寺鄰房,遠望老檀越早早光降。」
父親應了告別,一齊送到寺門首,三拙還跟緊著父親。
他父親低低吩咐道:「你住在這裡了,咱傢俬還不上五百兩,只
是這地方規矩,若送兒子出家,與他傢俬十分之一,你明年十四歲了
,三月間,咱湊足四十兩,交付與你,連與常住的十兩,是五十兩之
數,以完父子之情。你待本師,須知待爹娘,他自然看顧你。你跟師
父進去,我去了。」
三拙全無不捨的意,跳跳躍躍竟隨了凡,別了進去。
他父親見他如此,點點頭道:「好好!咱也放心得下。」一徑回
家去了。正是:
莫將我語和他說,他是何人我是誰。
初九日,了凡備齋請客,披剃這新徒弟。他父親也來吃齋,都不
必說。
且說這寺裡有兩個粗用的香火,老的叫老王,小的叫小張,這老
王六十多歲,在寺已三十多年了。了凡也不罵他一聲,三拙偏不喜歡
他,「老狗頭」,「老不死」,罵得老王常是哭,又不好告訴了凡。
隔凡在旁勸道:「他年紀比咱們大個兩倍,不要毒口傷人,阿彌
陀佛。」
三拙嚷起來道:「誰要你管!你是他攘出來麼?」
隔凡惱得跌足,只得告訴了當家的。了凡沒奈何,走出來打了他
一掌。
三拙亂叫:「師父饒了咱罷!咱原許夜裡的勾當,再大一兩年,
自然依你。」
無凡、隔凡、小張忍不住,都笑起來。了凡氣得直挺,只得走進
去了。
偶然一日,了凡的母親,因見天氣涼爽,來看看兒子,年紀已五
十七八歲。進得門來,三拙正坐在佛堂門檻上,母親到他面前。
三拙公然坐著,笑笑兒道:「這裡是和尚寺,這位媽媽來做什麼
?和尚不是好惹的呢?」
無凡走來聽見了道:「咄胡說!這是師父的母親。」
那母親問道:「這小猴子,是那裡來的?」
無凡道:「是師父新披剃的徒弟。」
那母親把手在三拙頭上打了一下,三拙拍手大笑道:「這奶奶打
和尚哩!」
那母親進去,與了凡說了。了凡走出來,要打他,罵道:「小狗
頭!咱的母親,你也衝撞他。」
三拙道:「師父是他的兒子,難道滿寺的和尚,都是他兒子麼?
」
又氣得直挺,又罵了幾句,只得進去了。
這三拙從小兒的凶頑,真也言之不盡。到了次年二月,他父親叫
二拙,喚他回家。先和了凡說知了, 同到家裡。
父親道:「你年已十四歲了,況也不是愚蠢的,咱許你的四十兩
,今日與了你。這城中的各寺,有本錢的,都也做些生意,不只靠著
唸經禮懺,你須少年老成,不可妄費。」
三拙收了銀子,扒在地下磕了個頭,父親留他吃飯,問道:「你
吃齋不吃齋!」
三拙道:「也吃齋,也不吃齋。自己不去想葷吃,卻也不除葷。
」
大拙管家,因三兄弟久不來家,擺了許多葷素的餚,蔥蒜薄餅,
又是一壺燒刀酒,盡情吃了一回。
父親道:「兒子,你去罷!」
三拙別了哥嫂,臨出門,對父親道;「爹,你兒子看西天寺裡,
都是俗流和尚,不是你兒子了終身的去處,咱想往五台山,學些本事
,雲遊天下,也不枉了出家一場。」
父親道:「雲遊也不是容易的事,在家千日好,出外一時難,不
如守本分的好。」
三拙道:「自古道:『食祿有方。』又道:『生有地,死有處。
』爹既送咱出了家,今日又把銀子與了我,已完了爹的心事了。你兒
子有些小小志氣,不肯做槁木死灰,爹你看咱可是沒用的麼?」
父親道:「兒子,咱是好話,要去也只由你。」
三拙說了一聲,往西天寺去了。正是:
無限心中不平事,一番清話卻成空。
且說三拙袖中藏了銀子,來到寺中,心裡已打算別去,加倍小心
,扒在地下,向了凡磕了一個頭,說徒弟回來了。
了凡道:「好!好!好!吃晚飯去。」晚景休題。
次日,三拙在寺門首,問人五台山的去路。
一個鄰舍道:「接待寺裡,有個雲遊的憨道人,聽見說往五台山
去,一定曉得路道,何不去問他。你小小年紀,問這路怎麼?」
三拙道:「咱問著耍子,沒有什麼正經。」
說罷,就洋洋走了。尋問到接待寺來,果然有個憨道人,借寓已
一月了。有一富家的小官,學了他的道術,許他十兩謝儀,籌到了手
,就往五台去了。
三拙求見了他,問起五台山路,道人道:「小師父你問路,莫非
要去投師麼?」
三拙道:「不瞞仙師說,咱去年 在西天寺披剃,見師徒小氣,
不足了咱終身,要往五台山,學些拳棒,好去雲遊天下,不枉了出家
一場。」
道人道:「不瞞小師父說,咱是平陽府人,小時蒙我師教了縮陽
采戰,行道十年,前年被人拿住,幾乎喪命,也想往五台山,學些拳
棒,做了護身符。此地傳了一人的采戰,待他送了謝儀,咱就去了。
你既要去,咱和你做個伴兒也好。」
這條路是久慣走的,三拙乖巧,就問了道人,是葷是素。次日把
些散碎銀子,買了雞魚肉,並酒果香燭,自拿到寺裡,只說請仙師。
拉道人同拜關帝,結為師兄師弟。道人就欣然允從。
三拙要學縮陽,道人不肯道:「學了這法,容易招禍,況老弟臉
上,有殺氣淫氣,只怕善始,不得善終。教了你採戰,也夠你用了。
」
從此每日三拙來學,了凡查問,三拙善自支吾,不十日間,道人
把養龜護陽,先教會了,然後教他運氣。會運了氣, 教他蛇游洞、
雞啄食、猢猻偷桃、蜜蜂採花,盡情教會了他。那富家也送了謝儀,
兩人打算起程,同往五台山去。正是:
青龍與白虎同行,吉凶事全然未保。
且說蘇州府吳江縣落鄉地方,有個鄧村十八都。地面傍湖,人皆
強悍,就是官府他也不怕。為錢糧事,差人下鄉,畢竟兩三起,五六
個 敢下去拿人;若是人少,他就先打後商量了。人稟了官,還說差
人詐他銀子,說謊稟官哩。因此蘇州說人變法,便道:「你莫不是鄧
村十八都來的麼?」
那去處財主也少, 寒的卻也沒有,相近五里,有個半大不小的
王財主,發跡已三五代了。住處就喚做王家莊。他家幾代都是單傳,
到了這一代的財主,越發命硬。早年父母相繼而亡,三十六七歲,已
克過三個娘子了。結髮生得個兒子,其年已十歲,母是產裡歿的。王
財主原是勢利主子,與他定了親,是城中新科舉人。一貪他貴,一愛
他富,行聘會親,也費了四五百金。
這財主十年內,因做事伶俐,又刻削,倒長了二三千金傢俬,小
戶的田,零星又買了四五百畝,都寄在舉人親家戶上。心裡想:「如
今娶妻,須是城裡, 尋得出標緻女兒,就多費一百二百財禮,下半
世受用佳人,不枉了人生一世。」
說與城裡媒婆,相看了三五處,卻看中了北門外,一個開酒米店
,顧家的女兒,只得十六歲。這顧家因兩年生意不濟,吃折了些本錢
,打帳把女兒與人做妾,多得些財禮,救救店裡的苦。聽見鄉下財主
,又正經的填房,有什麼不允,媒婆講定了一百兩財禮,二十兩折盒
,茶果尺頭,一一完備,擇吉下了聘。十日內就過門,成了親。
一個鄉下有錢的人,見了這標緻女子,真正如獲珍寶,好不奉承
。家裡大小事情,都是他掌管,只是顧氏年小性拗,見了結髮生的兒
子,如眼中釘,在老公面前還好,轉了背,每每非罵即打。這年顧氏
就得了胎,次年生了個兒子。因這年閏五月,就起乳名喚做閏官。
你道閏官是誰?就是王子嘉了。又過了兩年,又生了個女兒,喚
做金姐。顧氏已是二十一歲了,初來時節是閨女,自然不曉得淫蕩,
此時年已長了,日夜纏住了丈夫,淫慾過度。王財主四十二歲上,害
了癆病。大凡癆病的,虛火越旺,比平日越忍不住了,弄得面黃肌瘦
,咳嗽吐痰,漸漸有些起不得來了。
大兒子原請先生,教他讀書,連閏官也送與先生,讀些百家姓、
神童詩。又過了年餘,王財主自覺病體沉重,央媒與舉人親家說了。
只說沖喜,與大兒子完了親。自己扶病,同顧氏受了拜堂,又勞碌了
一番,越覺起不得床了。奄奄一息。捱了半年。
開春二月,丟了偌大傢俬、嬌妻幼子,見閻羅天子去了。開喪出
殯,都不必說,也還是父親臨終,吩咐家中大小事情,仍舊顧氏掌管
。
倏忽將及二年,那媳婦自恃父親是舉人,每每不看晚婆在眼裡,
況兼顧氏忍不住,又與先生有些不明不白,大兒子、大媳婦越不敬重
他了。
十月間,大兒子請了丈人到家,自己打了灶,打帳收田裡一半租
米,各自吃飯。顧氏與他爭論,大兒子道:「你是我的晚娘,父親面
上,說孝順你的。只是我小時受你凌虐,且不必說,近來你做的事,
大沒體面,料不是守得寡的了。如今權且各自吃飯,若你要嫁,所謂
娘要嫁人,天要落雨,也不敢攔阻。帶兄弟去,自然不相干了;不帶
兄弟去,一半田產,後來自然是他的。」
顧氏心裡也想活動活動,揀個美少年嫁了。況兼丈夫死時,內囊
銀兩都在他手裡,還有三四百兩,衣飾又有二三百兩,就不爭論,便
道:「既要我去,明日請我父親來。」
果然次日,請了他父親,房中箱籠,搬個盡情。大兒子也由他自
去,房裡兩個丫鬟,只帶一個;船裡只帶得糙米二十擔。道:「吃完
了再取。」
顧氏本心,原想回娘家嫁人,飛出籠子正中他意兒。在顧家揀丈
夫,要年小標緻,不曾娶過老婆的,急切那有這等人?
他父親原是清客出身,收心開店的。是那府城清客與做戲的,到
吳江來都住在他家。顧氏也勾搭上了四五個,一個扮副淨姓陳的,是
他心愛,卻因他有老婆,不肯嫁他。南門新出來串戲的姓王,二十二
歲,未曾娶妻,兩邊都看上了。但說:「我兩個小小年紀,那怕養不
出兒子。只要女兒,閏官不要來便成。」
顧氏就請姓陳的來,要過繼與他。父親要留閏官,顧氏不肯。竟
被姓陳的帶到蘇州。一年內,教會了幽閏、千金、紅拂、西樓,四本
小旦腳色,竟是一個旦腳了。正是:
萬事不由人計較,一生都是命安排。
未知後來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五回 雛兒逢淫婦不覺消魂 禿子扮西商居然得意
曲在扶童曲無主,不然只如對歌譜。
誰知秋水雕刻成,拂衣斂袖俱有聲。
宛轉低回作悲喜,一片 魂酒間死。
淒風苦雨少燈光,返魂何處尋名香。
同死更有無發者,總是情癡孰真假。
情娘聞之不敢言,為誰悲怨為誰恩。
須記輓歌甚時節,天上團圓好明月。
且說王財主的幼兒,好好稱呼閏官。因娘改嫁,把他過繼與陳家
,學了四本戲,就起了個表字,叫做王子嘉。雖不曾入班,年又小,
貌又美,曲又佳,各班都來拆他去。主席定戲文,反問了他會扮的,
定這本。果然人人道好,個個稱強,吹入一個進士耳朵裡。差人與
陳優說,畢竟要也入班本衙。
陳優道:「這是我外甥,他父親歿了,我小姨改嫁,把他過繼與
我,原不曾說合班做戲,我還做不得主,等我往吳江和他娘說明了,
敢應你老爺的命。」
進士只是不管,又差管家來說,道:「我家老爺多多上覆。若你
外甥,一世不合班做戲,不好強你。若後來入了別班,必不干休。況
且各班拆去做戲,本衙班也曾拆過幾次,豈不是推調。倘怕他母親有
話說,有老爺在此,不怕他有什麼不肯。」
陳優留他們吃了鍾酒,講到五十兩壓班。眾人回了話,進士允了
,就兌了銀子。陳優領了王子嘉到進士衙裡來,進士吩咐進書房來,
陳優不跟進去,囑咐王子嘉,只得跪下去,磕了個頭。
進士達叫:「起來!起來!以後也不須行這個禮。」又叫:「留
陳教師,吃酒飯去。」
陳優謝了,不吃酒飯竟去。進士吩咐管家,就在後書房,收拾一
間房,與王旦做房戶。明日請其教師來,把本衙班戲單上的戲,除了
他有的四本,一一補完,先補了小旦腳色,再補正旦的腳色。連月裡
且莫出去應戲,多補了幾本, 好憑酒客點戲,王子嘉只得安心在那
裡了。正是:
在他簷下過,怎敢不低頭。
次日就請教師來,逐本寫了腳本點了校,先念了曲本,然後一句
句教他。就如輕車熟路,上口便會,一字不差,一板不走。不上一個
月,補完了十本戲了,連舊熟的,已有十四本了, 教他出去應人家
戲。那知到人家去,年又小,貌又美,曲又佳,人人都稱讚道:「這
是蘇城第一個旦了。」
忽然三月上旬,正是不寒不暖天氣,城東一富家,五十正壽,擺
兩三日戲酒請客,因內眷最喜看戲,定了王子嘉這一班。第一晚戲散
,已是五更,通班回家睡了。次日再三吩咐走場的,道:「本家怕磨
夜,午後便要上席,眾師傅早些來。」
邀客的,也早早把客請到。午時就上席做戲,點燈已半本了。王
子嘉同眾人吃了半碗飯,走出戲房閒步。這夜月明如晝,在簷下,見
一十八九成大丫頭,叫聲:「 旦的師傅。」
王子嘉聽見他叫,只道有什麼正經話,年小竟不想到歹事,便道
:「怎麼說?」
丫頭扯他到旁邊黑處道:「我家娘娘叫我送一隻金耳挖與你,叫
你今夜戲散了,裡面去說話。」
王子嘉不是慣家,不知就裡,接了金耳挖,就胡亂應了。
半夜完了戲,只找了兩出,客都告別。大家打散吃酒,忽然不見
了王子嘉,眾戲子只道他先回去了。那知他被那丫頭等了他,悄悄領
了,從東廊進內房去了。
原來這家主人,最怕娘子,娘子年紀還只三十五六歲,只推要穩
睡半夜,打發家主書房裡,自去歇了。他 好做私事,況兼老男少女
,平日弄他不爽利,見了這美貌小夥兒,戲又好,曲又好,略吃幾杯
酒,摟摟抱抱,只想去弄。
王子嘉道:「我從不曾破體的,娘娘教導我便好。」
婦人道:「包你二十分快活。」
不由分說,抱他上身來,弄了一陣。又翻他下來,扒上身去,翻
天覆地,大弄一陣。王子嘉只管叫:「快活!快活!」
不覺軟了。婦人又含他那話兒,小弄一回。見他硬了,翻身大弄
。小夥兒初嘗滋味,其正骨酥神顫,樂不可言。不覺晨雞三唱,天已
大明。
婦人再三不捨,道:「今晚完了戲,你同定一班人去了,教我怎
放得下?有便須常常走來,我自有照應。我家官人,年已半老,不十
分在內宿歇,盡可恣意快活。」
又把臂上一隻金鐲與他,叮嚀再會而別。同班人十分埋怨,又盤
問他,住在誰家?他只是不說,有詩為證:
風流只道任顛狂,誰信風流不久長;
可口味多終作疾,快心事過必為殃。
且把王子嘉丟過,說那三拙要和憨道人往五台山學拳棒去,自己
識字,卻寫不出。央道人寫了字紙,壓在本師了凡房裡,小硯底下。
道:「徒弟要往五台山學本事,稟開師父,怕不肯放,只得竟去。誠
恐師父見罪,留此稟知。」
了凡見了,吃了一驚。急忙走到他父親家,拿字與他父親看。
父親道:「不肖子,前日原有這話,果然去了。咱既送他出了家
,憑他自去,死活管他不得。」
從此師父、父親,把三拙丟在一邊,憑他去了。
這代州到五台縣原不甚遠,只是縣裡到山門,倒也不近。兩個人
消停步行,第三日到了山前,在一個飯店吃了碗麵,已是下午了。商
量且住一夜,侵早上山, 為至誠。就在這店裡歇了。晚間細問店主
人,那一個房頭好。
店主人道:「也都好。只是山寺的規矩,每房舉出一個有道德,
又有才調的,做了長老。不論師父徒弟,凡有大事,都要請問他。他
做了主,人不敢拗,又在師徒裡,舉一個掌家,銀米出入由他。又舉
一個掌櫃,銀錢收貯在他。又舉一個遊方,出山募化仗他。又舉一個
管殿,各房輪管,輪著了,他去掌理,本房門戶,也在他。又舉一個
知客,迎賓送客要他,其餘都是雜差使了。長老當家掌櫃,這三個不
見改換。餘也有時另舉一個,換那誤事的不用了。你二位是投師的麼
?」
道:「正是。」
店主人道:「投師的也有兩樣。若是終身常住的,初入山門,送
常住銀五兩,便終身吃寺裡的飯了。學會了拳棒,也不要謝師。若是
投師授業的,初到寺裡,也送常住銀五兩。學到半年會了,謝了師竟
去。若學不全,再送常住銀五兩。又學半年,再學不全,便是鈍貨了
,不須謝師,可以竟去。」
三拙道:「謝師多少?」
店主人道:「十兩五兩,最少三兩,也不十分計較。寺裡最後一
房,長老號無能,這是第一個有道德、有才調的。一應管事的,又都
是他徒弟徒孫。」兩人謝教了,睡了一夜。
次日吃了早飯,迤邐上山來,投奔無能長老。這山寺規矩,不比
蘇杭一帶地方。和尚略曉得講經說偈,門上就掛牌,或是入定,或是
放參,做出許多模樣來。
這日無能,坐在佛殿上,小沙彌引兩人入見,三拙同道人,磕下
頭去。口稱:「弟子們是投師的。」
他也不比南方和尚,公然受人參拜。就雙手扶住道:「請起!二
位還是終身常住的,還是投師授業?」
三拙道:「披剃已二年,今來是終身常住的。這位師兄,意還未
定。」
說罷,把兩對五兩常住銀交納。無能吩咐,請五位職事徒弟來。
一齊都到,無能指道:「這是掌家的,號本無。」
就教他收了常住銀。又指道:「這是掌櫃的,不知二位,曾備佛
菩薩,寄庫銀錢麼?」
三拙乖巧,就應道:「已各備二兩,明日參過了佛菩薩就交納。
」
無能道:「他號心無,你兩人就交與他收貯。」
又指:「這是出山游力的,號可無;這是管殿的,號如無;這是
知客號真無。」
一一都相見了。問兩人的號,三拙道:「弟子名是三拙。號也是
三拙,師兄號是憨道人。」
無能道:「佛門不便稱道人,憨字也不妙,添一個不字,號不愁
罷。」
又把三拙,派在第二徒弟心無名下教導,把道人派在第四徒弟如
無名下教導。授業的,另一小間客房。常住的,就在本師心無房裡。
一一派定,兩人朝夕學本事。不上半年,都精通了,正商量脫身之計
。
一日,兩人約了到山門外石墩上坐定,各說所學拳棒,不甚相遠
。三拙只多得一件飛簷走壁,他上屋如飛鳥,下屋如脫兔,沒人捉得
他住。
道人道:「想是怕本師原不曾會,故此不能傳授。」
三拙道:「咱們且商量下山,省了你幾兩謝師,好做遊方的路費
。」
正說不了,只見幾個守門小和尚,亂嚷道:「流賊來了!」
原來流賊李自成部下,差侄兒一隻虎李遇,領一萬五千人馬,來
攻打五台縣。住紮在縣四門外,這日遣步兵四五百,到五台山打糧,
報入山上。住持撞鐘聚眾,約有二百六七十人,前面二三十把長 ,
後面都是齊眉短棍,這棍不用正手,都用反手,著棍再沒有不倒的。
只見人報流賊到了,發喊一聲,齊齊殺出,去他那裡,刀 又斧
,亂殺將來。被一班光頭好漢,一棍一個,打得死的半死,跑的亂跑
,大敗虧輸去了。得勝回山,來見住持。
住持道:「料他必來報仇,人馬少不怕他,倘或整萬人來,咱這
裡眾寡不敵,須預為避他的計較。」
差五六個慣遊方的和尚,帶了乾糧,連夜到屯兵所在,打探了回
話。又道:「後牆須拆了幾處,開幾個後門 好。」
三拙稟道:「咱便於走,賊便於追,不如多設一二十張梯扒牆的
為妙。只不要搶光,越搶光,越遲滯了。」
住持也不認得他,只讚道:「這小和尚倒有見識。」
各歸各房,自作準備。無能這房,人心齊,費用少,最有銀米,
無能吩咐掌櫃心無道:「本房師徒,拿得起的一百二百,盡他拿了,
遠遠走避。這賊把寺掃蕩一場,三四日就去,各各歸家,銀子原在,
就是走失了些,也強如賊搶去受用。」
三拙與道人,不勝之喜,預先準備兩條被,五六件裌衣,四條長
索,兩根齊眉短棒。
到了第三日,天未亮,五六個報子到了。本房可無也在內。三拙
取了四百兩,計四對。道人取了三百兩,計三對。先從牆上批出捆縛
好了,做了兩擔。整理腳步往西北走,走了三十里,在一個大材坊歇
了,路上回頭見五台山上,火焰掀天,如是流賊放火燒山。
次日五更,慌慌張張,又往西北趕路,只問沒流賊的去處,就走
。走了十來天,到了一縣,是大同府懷仁縣。
道人道:「有了許多本錢,只吃虧你是光頭,咱兩個扮做西商往
大同關去。出處不如聚處,買了 褐,同到南京蘇州一帶地方,做兩
個大客人,又好風流風流兒,可不相意。」
三拙道:「如今買兩頂大帽,兩個臨清手帕,天又冷了,紮了頭
,誰認得咱是和尚。」
次日買了帽,又買了箭衣,公然扮作西商,好不得意。正是:
畫虎未戚君莫笑,安排牙爪始驚人。
第六回 一霎風流是他還是我 幾宵恩愛看看我是誰
孤猿啼處處,千嶺郁茫茫;
刻影花情亂,含悲曲意長。
借風窺繡榻,扶夢出紗窗;
畢竟多情物,催人速斷腸。
這是月夜懷人之詩,把來做個引子,見得女子若獨處閨中,不是
蠢物,定生出許多妄想來。
話說山西地方,生出來的女子,都是水噴桃花一般,顏色最好,
資性也聰明。大同宣府一路,更覺美貌的多。故此正德皇帝,在那裡
帶了兩個妃子回朝,十分寵愛。
這大同關,有個當兵的好漢,姓鄭,兒子 十九歲,娶了刁家女
兒過門,想是周堂犯了惡煞,姓鄭的三日就歿了。家裡原開大飯店,
死後依舊開著,房子又大,人手又多,他婆子只得三十七八歲,自己
掌櫃,甜言美語,極會待客,人來的越多了,生意越盛了。人人都稱
為鄭寡婦家。
只是他媳婦刁女, 得十八歲,美貌異常,又能識字,婆道他年
紀不多,不許他出頭露面,每日只躲在房裡,見那些來來往往老的小
的,蠢的俏的,一起進,一起出,未免有些動心。又因丈夫不中他意
,常常歎想:「天爺嗄!怎得另配個風流的丈夫,就減了咱些壽算也
罷了上!」
巧湊這三拙與憨道人,扮做西商。雇了兩個頭口,把銀子買搭斂
盛了,兩個騎在上面走,將到大同。
掌鞭問道:「二位爺,若買貨想有行家,不投行家,在鄭寡婦店
裡往下,從容再問好行家也妙。鄭店茶飯好,人又和氣。」三拙道:
「就到他店裡下了也不妨。」
一逕到鄭家來,只見櫃桌裡面,一個風發雲鬢,妖妖嬈嬈,約有
三十多歲的婦人。頭上帶些孝,站在櫃裡,收一位客人銀子。
掌鞭的道:「鄭奶奶,兩位買貨的爺來了。」
婦人笑臉問道:「兩位爺買什麼貨?咱就知小行經幾時了。」
三拙道:「要買 褐 貨。」
婦人道:「這裡不是出處,亦是聚處,但要多住幾天理!自然是
大客商了,銀兩關係,外面客房裡不穩便。」
就把收的銀子,打櫃眼裡丟下去,走將出來道:「兩位爺來,咱
領你進去。」
三拙吩咐道:「店家同看好了行李。」
兩人跟了婦人進去。直到第三進,房子越高大了。外面三間,此
處卻是雙間,婦人掀 子進去。道:「來!進來!」
三拙、道人入得門來,看這間房,有兩間大,四間深。靠裡一個
大炕,比北京的有四個大。炕邊坐著個年小女子,約莫不上二十歲。
婦人道:「這是怕媳婦子,咱這裡都是磕頭,怕爺回禮,故此不
敢勞動,連咱也不曾見禮哩。」
三拙道:「咱們也不敢行大禮了,照南方只作揖罷!」
先替婦人都作了個揖。走近炕一步,都與刁女作下揖去。那女子
把身扭轉了,含笑也福了一福,秋波一溜,把三拙的癡魂,已提了去
了。婦人吩咐,取了行李進來,兩位爺外房坐下,好拿迎風酒來吃。
三拙又找了掌鞭的銀子,打發去了。低低對道人道:「小婦人著
實有情,只有他婆礙眼,師兄若弄得他婆上手,咱就好下手了。」
道人道:「不打緊,看咱手段。」
日落銜山,迎風酒和那晚飯都吃了,兩個又不敢進房,坐著呆等
。半更時分,婦人料理外事完了, 走進來道:「兩位爺等久了。想
兩位爺是初次到逞關上來的麼?」
三拙道:「是頭一次。」
婦人道:「怪道爺不知咱這裡鄉風,咱這裡冷得早,九月就穿綿
襖。不消說了,立了冬,十月天氣,每家都在大炕上,燒熱了睡。一
家親丁都在上面,各自打鋪,就是親戚來,也是如此。咱開飯店接客
的,常來的熱客,也就留在炕上打鋪,只是吹烏了燈,各自安穩,不
許瞧,不許笑,瞧了笑了,半夜也爭鬧起來,兩位爺是 褐大客人,
銀兩關係,殘冬臘月,不敢不留在內房歇,請進去,就是媳婦子在裡
面,咱這裡不遲忌的。」
道人道:「你當家的,為何不見?」
婦人道:「先夫正月裡亡過了,小兒頂替了他爹的名,是關上總
督標下的兵,每季輪一個月,出關守汛地去了。再有十日就回來。」
兩個進房打鋪,婆媳右邊一帶,兩個左邊一帶,右邊壁上掛一盞
明晃晃的油燈。道人走近婦人身畔,低低說了兩三句,婦人笑了會兒
道:「咱已守了大半年寡了呢!」
三拙暗裡道:「妙!想是允了。」
大家去睡,不知幾時,道人已扒過去,和婦人成交了。三拙側身
聽了一會,聽見婦人像個陰水漬漬的響,口裡就親爹親哥,亂叫起來
。三拙大著膽,去摸那刁女,那知刁女已坐起來,正待扒過來了。不
消打話, 棒交加,也叫起親哥哥來。
那婦人猛然聽見,叫一聲:「媳婦子,如今咱也不要說你,你也
不要說咱了。」有個歌兒為證:
俏冤家,你兩個,也是前緣前世,有緣法;
千里來,做了露水夫妻。昨夜裡,那知道今宵歡會;
一個似雞啄食,一個似柳穿魚。
莫道是萍水相逢,也須相交,相交直到底。
次早起來,婆看了媳也笑,媳看了婆也笑。那兩人都微微的笑,
從此酒飯比眾人不同了。
三拙對道人道:「煙花雖好,不是久戀之鄉,須買了貨物,南方
尋快活去。莫被這兩個婦女羈絆住了。」
尋了 行 行,又尋了慣走南路的客夥,問了買價,那邊賣價,
和那水旱的路數,不消五六日,因是足色現銀,買了四百兩的貨了,
只為客夥教他,若買得忒多了,這裡價要長,那裡價要落,脫手遲了
,賒了去,又難討。故此只買得這些,隔夜與主家說了。
次日小車來就行,婦人刁女,都不肯放他們。婦人要換轉來,兩
個女人各試一試新。道人來扯三拙,三拙被刁女摟住了,不肯放。
道人只得自去,做送別的筵席,弄了一更。婦人覺道不是三拙。
問道:「還是你,不是他?」
道人笑道:「不是他,還是咱。他那裡攘得熱鬧,沒工夫來。」
兩男兩女,次早沒奈何,只得要別。刁女扯住三拙道:「冤家你
說明年來,若明年不來,咒也咒死了你,咱若害相思死了,做鬼也來
找你。」
一向快活,不曾問姓,這日婆媳問了姓好記帳。
道人說:「姓張,號不愁。」
三拙說:「姓李,號三拙。」
正說著,裝貨的人車到了,兩人把貨捆縛已好,裝在車上,自己
各執短棍,跟著車走,婦人刁女含著眼淚,送他們動身。三拙把飯錢
出店錢,一一明白,謝了一聲就行。刁女也不顧走使人們恥笑,竟大
哭進房去了。正是:
流淚眼觀流淚眼,斷腸人送斷腸人。
人貨到了黃河岸口,僱船前去,別人要走,半月二十日, 到黃
家營。偏他們順風順水,七八天就到了清河縣。風大歇船吃飯,斜對
岸就是奶奶廟。到黃家營還有五里,憨道人忽要上岸大解,解了下來
,那舡的跳板,被風大拖落水裡,他恃自己輕便,往上一跳,撲通一
聲,落在河裡,水順風順,不知飄到那裡去了。
後稍喊起來道:「客人落了水了!」三拙跑到船頭上亂叫撈人。
船家道:「這般風水,只怕去了五十里了。」
三拙哭了一場,沒奈何買了一口棺木,把他生時衣帽衣冠斂了,
教水手沿河掘了塊土,埋在那裡了。做了羹飯,又哭了一場。
次日就到黃家營,喚了只划船,揚州又換了只江船,把貨盤到南
京,找了書鋪廊,一偵 褐行。其時正是臘月二十七八,人家過年的
, 褐俱已買了,直到正月初十邊,方 走動。
賣了兩三個月,只賣得四分之一,三拙打聽蘇川是聚處,打帳要
捆了貨,僱船載去,又想南京舊院裡,聽說名妓甚多,何不去快活一
番。帶了兩個幫閒的,對了十兩初會的禮,揀中了舊院後門卞賽,就
定下了。
此時正是崇禎末年,院裡正有體面,十兩初會,就做戲請他。一
連住了五夜,三拙嫌卞賽不會浪,爹爹哥哥,一句也不叫。後又送了
十兩,只說往蘇州去,就告別了。
討完了些欠帳,五月端午過了,竟到下路來,投了閶門,一個山
陝行裡。此時炎天,每日不發市,偶然過客,或他州府縣人買,只買
雜用。七月半後,真的 走動了,山陝鄉里遊山,常常搭他一分。偶
往觀音山去。轎子到范家墳走走,三拙看在眼裡,打聽得七八十間好
房屋,只一墳丁看守,心裡要謀他幾十間做了靜室,仍舊做和尚,就
好創業了。
臘月裡因後面 褐到得少,又得價,又好賣,把貨賣了一個光。
剩得些 包 單,正月也都賣完了。其時已是順治初年,他不說原是
和尚,只說世界換了,如此出了家做個世外之人。打聽范鄉宦,去世
已久,范夫人的兄弟是秀才,他備了二十兩禮,拜送了秀才,只說租
他墳上二十餘間,做個靜室,朝夕焚修。
范夫人只道有道德的僧,如何不允。他自己手段高強,況一個和
尚,搬在荒山,誰知他有許多銀子,漸漸收了兩三個徒弟,雇了兩三
個香火,請了幾尊佛菩薩,成個規模了。
范家族人,住在山裡的,他送些好東西結識他。鄉里窮人,他一
兩二兩借了周濟他。說起利息,只道但憑。後來五兩十兩,都肯借了
,那一個不歡喜他。住了二三年,那花山附近地方,若老小小婦人,
除了不往來,不借貸的,也不知淫媾了多少,徒弟也越多了。
一日聞得個大鄉宦莊上,雇了佃戶,各奏糧米,趁世界漸次太平
,做賽會的神戲,高搭著戲台,在上做戲,三拙帶了個徒弟到台下看
戲。他只為看婦人,戲是借景。立在戲台左偏,半本 完,只見放下
個軟梯來,一個標緻旦,從上而下,失腳一跌,正跌在三拙懷裡。
三拙雙手抱住,那旦回頭,卻是個和尚,道:「多謝!多謝!幾
乎跌下去,頭也跌破了。」
你道那旦是誰?原來就是王子嘉,他翰林主人,為清朝要他剃頭
,尋了自盡。一班戲樹倒猢猻散了。王子嘉又在第一班戲裡,依舊做
了小旦,這日正是這班上台,王子嘉要留他在戲房吃酒。
三拙道:「我住在山裡,要回去了。」
王子嘉問了他號與住處,三拙也問了號與住處,道:「就來奉拜
。」
拱拱手去了。一路想道:「這樣風流人兒,和他有了事,不輸似
婦人哩!」
第三日拿了上好黃熟香一 ,徽州川扇二把,問到王子嘉家來。
王子嘉相見了,留他吃飯,問:「師父是禪教,是付應?」
三拙道:「也不禪教,也不付應。小弟原是少林寺出身,拳棒精
熟,又能采戰,和婦人弄一夜不 。」
王子嘉吩咐裡面,師父用葷的,又問道:「師父一夜不 ,可教
得人的麼?」
三拙道:「那一件教不得,兄要學不打緊。」
王子嘉道:「不瞞你說,前夜一個好弄的女人,被他纏住了,我
去了五六次,次日幾乎病起來。」
三拙道:「我做你個替身,弄他一弄,我自然謝你。」
王子嘉道:「後日戲是小戶人家,我可推病不去,約了那女人。
後晚了你來,我同你去。」吃了飯別了。
第三日,三拙又拿綾機細一疋,送與王子嘉,推了半晌 收了。
直坐到晚,吃了晚酒,半更天, 同去。
原來這家開行的,家主姓高,到邵伯買米去了,人家富,房子大
,管門的與丫鬟,都是女人,一路已吩咐定的。子嘉來過一次,他也
不管一個兩個,竟領到房門口道:「來了!」
王子嘉進房,就吹滅了燈。婦人已等久,脫衣睡了道:「你來得
這樣晚,可要我起來同吃些酒?」
王子嘉道:「我吃過了。」
推三拙脫衣上床,騰身而上。這場大戰,弄得個婦人死不得,活
不得,哼哼的道:「你這般有本事了。且住一住!」
把手一摸,失驚道:「啊呀,不是王子嘉,你是何人?」
三拙笑道:「只包管娘娘快活,且莫問你是何人,我是誰?」
婦人道:「王子嘉那裡去了?」
王子嘉道:「我在這裡,替身好麼?」
婦人笑道:「不論好不好,也該謝謝媒。他大半夜,還不曾
,你來也與你一遭兒。」
王子嘉聽得火動,已和丫鬟鬼混了一次,身子倦了,沒奈何只得
上床,大家混帳了一會。
天 亮,王子嘉先去了,留三拙住了三夜。婦人快心滿意,送他
兩錠銀子。
三拙道:「我銀子盡有。」
不肯收,婦人脫一件縐紗貼肉衫子,與他道:「貼身親熱,再期
後會。」
未知後來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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