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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绣屏缘 ( 上 )






序言

《绣屏缘》二十回,清初刊本,正文卷题「新镌移本评点小说绣屏缘」「苏庵主人编次」,首序,末署「康
熙庚戌(1670)端月望弄香主人题於丛芳小圃之集艳堂」,次有凡例七则,署「苏庵漫识」;後有「苏
庵杂诗」、「九疑山南吕曲」。有回评,书为二十回。第十九回实际只有词八首,存世有抄本,珍藏於荷兰
汉学院。

《绣屏缘》是一部故事性颇强而又极平庸俗气的小说。书叙一个曲曲折折的故事:

元顺帝时,杭州钱塘县有一个赵员外,只生一子,名叫赵青心,号云客。貌似潘安,才如子建,自道是天下
第一风流才子。十八岁时,已是无书不读,无见晓,特别是云雨意,件件都知道。一日,到员外後房间玩耍
,看见了一架屏风,便讨来,张在自己的书房内。这是年代很久的一架珍贵屏风,雕刻有前代美人之形,其
中器具服饰皆用宝石嵌成,做工精细。云客边看书,边看屏上美人。一日睡去,屏上美人围床侍立,如花簇
锦。她们轮番掷骰子,胜的与云客缱绻。原来是梦遗。不想他的一生知遇也正在这里头。一天,他抚摸屏风
,忽见掉下一张绫绢,绢上有诗,并印有「玉环私印」四字。云客点香发誓,说自己是有情人,如遇绝色佳
人,不管艰难险阻,为结一个生死相同。

一日,云客想去西湖游玩,一则结交朋友,二则寻个有情佳人。他同两位秀才朋友同到湖上,作诗吟词,很
是得意。有一只大船靠在边上,是一王姓乡绅,女儿玉环,生得花容月貌,性情端淑。云客见了,心忙意乱
,一夜没睡。第二天,打发家人回去,暗随王船到了扬州。云客想假做小 ,投靠王家。王家正忙,他只得
在一酒家歇宿。卖酒老人叫孙爱泉,儿子做当差,绰号孙飞虎,女儿孙蕙娘,风情绰约,自是不凡。云客便
想接近她,时常送礼给二老,蕙娘也喜欢上了云客。

员外见儿多日不归,很是着急,寻到正在青楼的那两个秀才,看到儿子托他们代管的 盖上有血迹(妓女流
下的),便疑儿子被害,直告到知府。知府将两秀才收了监。云客走时,未与他们告别,故而有口难辩。

云客对蕙娘讲了自己看中王小姐之事,蕙娘说:「我既遇到你,不论你娶不娶,是要随你终身的。」於是两
人山盟海誓,暗地来往。

云客在王家被吩咐看管花园,王家家法甚严,云客很难到小姐处,一日月朦胧时,云客忽见一小姐一丫鬟来
到牡丹台下,便上前探问,知是本衙的,来与云客私约。云客将小姐请入房内,搂抱云雨起来。小姐身佩一
宝石,发生异光,两人便酣畅神迷。以後每夜都来。

一天,王家夫人要在花园里聚会,云客想看看小姐日间模样,就躲在树丛中,不想被发现,拖拉他时,怀中
的诗绢掉了出来。小姐很奇怪,怎麽自己的小名印在上面?夜间便因诗成梦,因梦成情。玉环将此事对表姐
吴绛英说了。绛英说可找他来问问,她叫玉环准备锦屏,让云客写字。叁人会了面,玉环觉云客不凡,得知
他为自己而来,便有了文君之念。中秋那天,绛英将玉环推入云客住的小亭。两人诉说了思念之情,玉环让
他归家央媒说聘。到了晚上,那个美人同丫鬟一进来就向云客贺喜,贺云客与玉环的喜。云客大吃一惊,想
此两人必是山妖,即用酒将美人灌醉。细看她,不像女人模样,那宝石发光绕身。云客用口吸那宝光,吸尽
後,宝石不见了。美人醒来後,泪如雨下地说:「我修 喷年,不想今夜全功尽弃。」原来,她是个狐精,
并非害人,只想阴阳共补。她求云客勿以异类无情待她。云客也觉凄侧,用好言相劝道别。

玉环让绛英送银子给云客作盘缠,绛英对云客也有情意,私写一信,约云客到船上相聚。云客以为是玉环约
他,一看是绛英,也想实实受用,便与她在船上鸳鸯共枕。次早,此船与另一船相撞,那船上人打将过来。
原来是绛英的哥哥吴大,以为强盗抢妹妹。绛英说是自愿,吴大以为是私奔,更加大怒。又见银子,再生疑
惑。为了顾全自己的体面,就先将云客收监,然後给差役们一些钱,让他们饿死云客。

绛英回到王府,将实情告诉玉环,玉环为云客焦急。

云客监中遇一狱官,叫秦衡石,保云客在家中。秦有个女儿叫素卿,有姿色又重豪情,见云客不凡,便有情
於他,委心相托。经秦说情,云客被配驿燕山,解差正是孙飞虎。蕙娘得知此事,如泼了一盆冷水。她设法
到王府传候,以免家中多事。玉环与她关系甚好,并借绛英之名让蕙娘带信给云客,以安他想念之情。

云客在燕山,得信後,为叁位美人心迹所感动。一日,烧香祝愿後在粉墙上题词一首以诉羁愁。正遇一官员
见着,此官恰是玉环的父亲王御史。王让云客销了罪,收在衙上温习迎考。

绛英在家心事重重,吴大要她快嫁人。她以为正是云客的人。临到出嫁那天,她从後门逃出,一迳走到与云
客相会的那条河边,想一死了之。一只小官船经过,船上人将她拉住。原来正是秦狱官和素卿。素卿听绛英
说云客是她丈夫,也将自己心思托出,两人同心合意,全无妒忌。

云客在京又遇已成犯囚的两位朋友。王御史也一并收留。秦狱官找到了云客,将女儿嫁给了他,云客又与绛
英成了亲,有了左右两夫人。

殿试後,云客中了状元。他的两个朋友也中了进士,他们与王御史说,云客可与王女儿结亲。京城驸马女儿
叫季苕,见了云客也喜欢。经礼部批准,云客入赘驸马家。云客又让父母托媒上王府求亲。结果,他便有了
五个媳妇。

云客设法让五位夫人寇座次:玉环、季苕、素卿、绛英、蕙娘。他让人盖了五花楼,造一绣屏,画自己与五
夫人之像。云客与五人共下棋,同奏乐,又一起云雨,肆意欢娱,不理朝事。

原先与云客相好过的那个狐精修成了一癞皮道人,他拉住云客到一海外列岛一游。有一日,忽报抄没富家,
云客家也在内。道人驾舟而下,带云客一家同去了那列岛。道人飘然而去。

就情节而言,《绣屏缘》是有称道之处的,那便是故事编排得精巧与人物关系设计得微妙。

故事的精巧主要表现在一个「曲」字上。曲径通幽,曲尽其妙,是中国艺术的特色。《绣屏缘》在这点上用
了两点功夫。一是情节安排出人意料。如赵云客追王家船到扬州,想通过做仆人来接近玉环,但没成,就暂
住蕙娘处,没想到与蕙娘发生了恋情。以後的会绛英、识素卿等等,都有点出乎意息外,却也在情理之中;
二是故事进行得一波叁折。小说对大小情节安排都比较讲究曲折。大的情节如云客和绛英幽会後的被打、被
监、又被保、被解京、被收留、被取中、被入赘等经历,小的情节,如云客的两位秀才朋友的遭遇,媒婆两
次上王府帮赵家提亲等,都不是一眼看到底和直线发展的。

人物关系安排表现在一个「缘」字上。小说从开笔讲赵家绣屏上的历代美人像,引出云客梦中会美人,再出
现现实中的五个美人,这五个美人之间的关系以及她们与云客间的瓜葛,都可以说是一种情缘,环环相扣,
个个相连。其中,云客在王府中,夜晚与一小姐会合,白日与玉环相识,真小姐、假小姐,真情幻景,结合
得朦朦胧胧、隐隐约约,较有意境和魅力。

身份、经历及性恐同的五位美人,由一「缘」字聚集在一起,由一「情」字显示出不同的特点,扮演了不同
的角色。从这一意义上说,《绣屏缘序》中的评论有点道理:「玉环之情而正也,季苕之情而顺也,素卿之
情而侠,绛英之情而节,蕙娘之情而智也。」

云客在与五个美人成婚後说的那段话,可以看作是全书内容的概括和人物安排的原则:「昔日梦中相遇,尽
是历代国色。不想今日聚合相同,岂非天使奇缘。今我图画传之几千百世,也知道才貌兼全的,自然有情;
有情的,自然有缘;有缘的,自然有遇;有遇的,自然有合。」

作品贯彻了这一原则,既使故事连贯,情节紧凑,但同时也产生了人工编造痕迹较深和情感之肤浅的弊病。

人工编造的痕迹在小说後半部尤其明显。在云客被解到京城後,他烧香後在粉墙上题词,正遇上一官员,此
人恰恰是玉环的父亲王御史;绛英想投河自尽,正遇一船经过,船上恰恰是刚救过云客的秦狱官和他的女儿
;云客的两个秀才朋友被押解在京城途中,又恰恰碰到了刚被王御史销罪的云客;云客应试中的又是状元…
…如此等等,熟人总碰到熟人或有关的熟人,才子总会当官。情节编制人为而俗套,缺少生活逻辑性,而使
人不可信。

这些都还只是小说表层的,表现在外部结构上的疵点。从内容上说,小说忽视了人物情感的揭示和挖掘。本
书在故事本体、序言、开头、结尾以及所插入的诗词中,都反反覆覆强调了情、情、情。但实际情况和效果
又是怎样的呢?

小说这种表现社会生活和人物性格的艺术形式,抓情的确是个关键,中国文学创作上讲的「为情而造文」,
道出了根本。但《绣屏缘》却落入了「为文而造情」的窠臼。因为整部小说要麽根本没写情,要麽写了很浅
薄或很庸俗的情。小说中所写的云客与五个美人间的情爱,实际只是一种性爱。除了蕙娘和素卿两人还谈得
上有点儿从事生情再到爱和婚的情感发展过程外,其他几个美人(也部分地包括蕙娘和素卿),小说中主要
写的都是「才貌兼全的,自然有情」这种浅显的情爱过程,主要表现在男女外貌体态的互相取悦。五位美人
,几乎都长得「花容月貌」,「风情绰约」,云客看中的就是这点;而她们看中云客的,也都是因为他长得
的英俊潇酒,貌似潘安。一见锺情之後,也没有多少笔墨写他们之间的内在情感交流,至多只是生活遭遇上
的某些关心,主要描写的还是性的吸引以致赤裸裸的性爱活动。特别像驸马之女季苕,她与云客间的关系,
谈不上有什麽真情实意。因为她只不过从小立志要找个状元郎作夫婿,前一次状元是个老头,这次她看到云
客中状元後游街时的面貌,於是,不管他是否已有左右两夫人和玉环的订亲,一心一意要嫁给他,以免再次
错过机会。这真有点可悲又可笑。

《绣屏缘》中最令人不舒服的是,对封建的一夫多妻制的肯定与赞美。赵云客不过是个有点才气和长得不错
的书生,其他方面并没有什麽突出的优良品质和人格,他见到美人是一心想占有,心荡神迷加上山誓海盟,
陆续和同时与五个以上女人发生关系(书中所说的有情有缘)。最令人不解的是,这五个以上的女人竟然全
将心放在云客一人身上,互相间毫无妒意、毫无矛盾和冲突,还相互帮助、支持、慰问和团结一致,爱慕云
客。云客也能应付自如,将她们间的关系处理得均衡妥贴,毫不厚此薄彼。这是一种什麽情呢?令人费解。

恐怕正因为小说宣传了这种以男子为中心的多妻制封建礼教,因此,没有资料表明此书曾遭查禁过,尽管内
容平庸俗气。

其实,就淫秽描写来说,此书是不逊色的。虽然就篇幅而言,露骨的淫荡描写并不多,但有两点是值得注意
的:一是将男子淫荡不作为坏事,而作为成长的需要来作主要原则处理。小说第一回介绍云客时便说:「只
因赵员外家财丰盛,婢妾尽多,这云雨意件件都晓得。勾情缘上说得好,阳物虽小,经了阴水,时常浸一浸
,它自然会长大起来。赵家房婢个个会长养此物的,见那赵云客生来标致,那个不要亲近他?所以年纪虽不
多,只有这件事,便如经惯的一般。」因此,以後云客与那麽多女子发生关系,作者的潜意识中,也是有这
种吸阴补阳、吸阴壮阳的性文化观念的;二是游离於情节与情感之外纯作性爱描写与欣赏。最集中与突出的
是,第十七回至十八回,云客与五位美人同淫乐一段,篇幅加起来近一个章回光景,无非是写云客如何能战
,如何吃了淫药力大无穷、经久不衰,五位美人是如何快乐,如何变换花样等等,并无多大意义,删削压缩
也未尝不可。

本书既无突出艺术成就,也没有革新思想而遭禁,所以作品与作者苏庵在文学史和小说史上均默默无闻。只
是康熙年间望弄香为本书作序,说了几句好话,称作者是「逸才旷识,迥异凡流」,「古今情种,萃集一屏
,非才子不足以当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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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序

晋人有言:情之所锺,正在吾辈。顾言情,而不悉情之所由始,则流而为放荡,为妖孽,为因果报应。甚至
山魈木魅,得探花月之权;村妇田夫,竞效江皋之赠。任情之误,等於无情,是岂人之所为哉!小说家掇拾
残编,秽言狼籍,然犹沾沾自喜以为情在,於是进登徒而訾宋玉,良可憾已。苏庵逸才旷识,迥异凡流,鉴
巴里之陈言,诚恐情怀汨没,沉埋欲海,於是分江郎之梦笔,写焉卿之清琴,乃扫颓波,独呈新藻,怜才好
色,自有其真,使千古幽情不致沦於 汶。而世之观斯集者,恍然与玉山璧月,相对忘言,方抱形秽之惭,
又何暇萌诲淫之念;故绣屏往事,软障新缘,不为胜业坊之薄幸,遗恨脱鞋,不为章台路之失节。复申投盒
,当其屏间一梦,彼 枝相契,已超寻常渔色之流。逮夫竹里数言而玉质守贞,遂同仙岛埋名之什,则夫玉
环之情而正也,季苕之情而顺也,素卿之情而侠,绛英之情而节,蕙娘之情而智也。古今情种,萃集一屏,
非才子不足以当之。盖天下有缘,则有情,有情则缠绵不已。此皆慧男女之所为,非可与村夫浪子言也。昔
子於云,慧则通,通则流,兹集所录,殆子於之意耶。从古无无情之人,亦无无缘而致情之事。苟情有所属
,缘有所期,置生死於浮云等,具文於草菅。即或履危蹈险,天必报之以坦途。理或宜然,情有必至。余惜
世之不知情者多,而犹假情以文过是,则为妖、为孽,无德而非果报矣。遑问绣屏之知己哉,是为序。


康熙庚戌端月望美香主人题於丛芳小圃之集艳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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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例

小说前每装绣像数叶,以取悦时目。盖因内中情事,未必尽佳,故先以此动人耳。然画家每千篇一列,殊不
足观,徒灾梨枣。此集词中有画,何必画中有形,一应时像,概不发刻。

从来引用诗词评语,俱以此衬贴正文。率皆敷浅庸陋,有识者未免遗恨。与其繁而无当,不若简而可观。余
於诸家,较有微胜。 全部书中,似同传剧,正生正旦,事必有主。每见近时诸刻,颠倒错乱,玉石不分,
词意虽工,无取乎尔。 一回一事,终属卑琐。况有窃里巷之秽谈,供俗人之耳目。愚虽菲薄,稍异颓靡。

始较豆所必无,终揆理之所必有,稍有强附,便属不文。故乱伦失节,鬼神变幻,丑恶果报,不敢具登,所
重者才情两字耳。 是书之发,本乎坊刻,秽亵诸语,时习所尚,虽於大段主脑,不集俚俗,然间散点缀,时
或有之。正恐刘邕之嗜,非此不欢,如握丹黄,终有微憾。

行云流水,文章化境,随时逐景,信笔则书,既无成心,何敢滥涉。

苏庵漫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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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庵杂诗八首

轻云入梦绮窗秋,往事无成忍再愁;
海燕去时花信断,宫莺啼散泪痕收。
人间金谷朝朝变,天上银河夜夜浮;
青鸟不归香篆冷,几回怅望绕高楼。

星虚碧落夜光寒,月姊移香降彩鸾;
红袖拂云惊影瘦,翠屏行雨惜花残。
含情腕晚留芳芯,暂见分明对合欢;
不道叁山容易隔,至今幽恨泪阑干。

花绕回牺送更,梦残犹自怨啼莺;
虚传留枕怜曹植,谁惜能琳似马卿。
细雨春来金柳醉,澹烟秋去玉钩情;
寻思底事终难觅,知在瑶台第几名。

知是鹣鹣遇未长,若鸾灯暗镜光凉;
搔头玉晕叁更月,照骨金留五夜香。
梦里苕荣终惜命,峡中云散未为祥;
只今梵火疑禅寂,会得空花也断肠。

曾省惊魂度碧宵,至今幽梦未全遥;
芙蓉嫩色添花胜,杨柳轻身压绛绡。
窗外影寒秋月瘦,灯前香散晓鬟娇;
多情剩有空梁燕,记得窥 堕萃翘。

九疑山南吕

《香罗带》一从鸾凤分起,至首饰典无存止
愁鸾埋镜尘双飞,断云关山梦转衾,未温画图难与唤,真真也!

《犯胡兵》饭食何处有起,方终可救止
向残灯自忖,把题笺寄恨,莫不是我宿世姻缘,今生已尽。

《懒画眉》强对南薰起,流水共高山止
空叹离情暗伤神,想昔时,投佩偶,亲把幽香,星下结深恩。

《醉扶归》只怕为你难移宠起,心先痛止
绣帏彩凤双栖稳,说不尽惜花心,一段温存,描不就娇香体,五更残困。

《梧桐树》黄莺似唤俦起,故把人倔愁止
巫山暮雨昏,洛水朝霞晕。不道吹箫弄玉非凡品,绮楼会晤迷方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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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百宝屏梦中斗艳 一生石天外寻芳

诗云:

千里红丝系碧环,
美人家住最高山;
分明有个司花吏,
一段春情莫等闲。

自古道才子多情,佳人薄命,这句话,一正一反。那才子是有才学的,识见精明,得知古往今来,许多好事
,决不是资性刻薄,把六亲眷属都看做陌路之人。这段情意,天生带来的,不消说得。至於佳人薄命四字,
全然不晓得世事的,说出这句话。自古真正佳人,命决然不薄。你道为何不薄起来?西施见辱於亡国;昭君
困抑於画图;绿珠堕粉於高楼;太真埋环於荒驿;这都是命薄所致。

看官,却不知他只为命好,所以有此遭际;若是命薄,求也求不到这个地位。怎见得他命好?世上有了几分
姿色的,偶然嫁得个斯文财主,做了财主婆,生男育女,不上几年,奄然去了。世间这样妇人尽有,那里记
得许多?譬如植名花於幽谷,自开自落,何从见得他好处?惟是颠连困顿,经一番亡家丧国之苦,见得他的
,无不起爱惜之心,闻得他的,也还有垂怜之念。就得到几千百世以後,知他名字,想他形容,说道:「我
若遇此等佳人,便要如何爱护,如何怜惜,那舍得一旦云收雨散。」这条念头是人人有的。那个佳人,就享
得半生富贵,已传下万载花容,岂不胜人百倍?如今做小说的,开口把「私情」两字说起,庸夫俗妇,色鬼
奸谋,一团秽恶之气,敷行成文,其实不知情字怎麽样解。但把妇人淫乐的勾当,叫做私情,便於情字大有
干碍。不知妇人淫乐,只叫得奸淫。今日相世个,明日相世个,那算得是情,不把此道相交便称贞节,直至
阴阳交遘,就是私情。是所重在方寸之间,典情字大相悬涉,甚至有止淫风。借淫说法之语,正是诲淫之书
。人既无情,流为报应,此皆不讲得情字明白,到把「佳人才子」四个字,看得坏了,故有此话。

自古佳人才子,不知经历几千百年日月之精华,山川之秀气,鬼神之契合,奇花异木,瑞鸟祥云,祯符有兆
,然後生将出来。正如宝贝一般,二美具合,就是不着身不干这件勾当,也要一心想契,生可以死,死可以
生。情之所种,若鸳鸯交颈,分拆不开,鸳鸯岂是惯要打雄的。盖谓情上分不散,故此把他比人家夫妻之谊
。树有连枝,花有并蒂,尽是此意。切不要把「私情」二字看坏了,反做出许多无情之事来。不信,但看青
陵台畔,魂魄依然,只闻地下有报淫之条,不闻天上有多情之律。吾且把一桩实事,演作话文,教天下有情
的,向然感动。正是:

不入巫山留夜梦,怎知神女化朝云。

当初隋文帝时,曾造一架屏风,赐与义成公主。其名唤做虹霓,雕刻前代美人之形,各长叁寸许。其间,服
玩之器衣服,皆用众宝嵌成,水晶为地,外以玳瑁水犀为押,种种精妙,迨非人工所制。

延至唐朝,太宗得之,藏於内府。到玄宗时取出,赐典太真娘娘。太真归其兄杨国忠家,带此屏风,安於高楼之上。

一日国忠偃息楼上,方 就枕,屏风上诸女,悉到床前,各通名姓,又歌又舞,半晌而去。国忠醒来,怕是
妖怪,奏封锁楼门。

禄山乱後,屏风存在宰相元载家,自後流落世间。

至宋朝又取进官中,高宗南渡,带到临安。元朝代宋,屏风为赵氏宗室所藏。

元顺帝时,杭州府钱塘县,有个赵员外,乃是宋度宗第五世裔孙。他夫人只生一子,名唤赵青心,号云客,
生得貌似潘安,才如子建,年方一十八岁,已是无书不读,名冠学宫,真个青年俊雅,自己道是天下第一个
风流才子。

只因赵员外家财丰盛,婢妾尽多,这些云雨意件件都晓得。那勾情缘上说得好,阳物虽小,经了阴水,时常
浸一浸,他自然会长大起来。

赵家房婢,个个会长养此物的,见那赵云客生来标致,那个不要亲近他?所以年纪虽不多,只有这件事,便
如经惯的一般。但是他立心高旷,从小气质,与凡夫不同,常愿读尽天下第一种奇书,占尽天下第一种科甲
,娶尽天下第一种美人,凡遇世间第二种事,他却夷然不屑介意。

一日,到员外後房间玩,有些宝贝,他都不留心。只看见屏风一架。那是前朝相传下来的,就是雕刻历代美
人的叫做虹霓。只因员外是个宋朝宗室近支,故此有异物。

云容心上暗想道:「往常在书上,看出古来许多美女,每称绝代佳人,令我终日思慕,不想这屏风上的雕刻
,一发工巧非常,便与员外讨此屏风,张在小书房内。下面 着一张紫檀小榻,锦衾绣褥,独宿其中。」

那里晓得屏风上的美人,通是灵异的。在先历代所藏,只看做是个宝贝,偶一展开,即使收好。只有杨国忠
楼上一睡,吓得冷汗直流,以後从不曾近人的精气。

那赵员外不知其故,便听儿子把那屏风伴宿。只见赵云客暂时摆在小书房内,便像过了美人气的,心上欢欢
喜喜,把一对象牙高 ,点起通宵明烛,又把一个古铜香炉,烧些上号好香,也不要家童服侍,也不要婢妾
往来。只为他是才子气质,手中不离书本,又得了屏风这件宝物,一头看书,一头把屏风上的美人看看,连
牵二夜,不曾上床睡,到第叁夜来,眼内昏昏沉沉,虽然点烛烧香,也就上床睡了。

睡到二更时分,原来屏风上美人感了云客的精神,就如天上差遣下来的,一个个舞袖翩翩,要与云客相会。
云容似梦非梦,看见众美人围床侍立,如花簇锦,不觉神魂飘荡,只道梦中遇着这些仙子,竟忘却自己屏风
上有这几个画图,说道:「众仙子忽然降临,莫非与小生有缘在此书馆相会?」

那美人不慌不忙,各自陈说名姓。也有说是虎丘山下,馆娃宫里来的;也有说是手抱琵琶,身从马上来的;
也有说是琴声感动,垆边卖酒家的;也有说是采药相逢,山上折桃花的;也有说是宫中留枕,寄与有才郎的
;也有说是青 偷香,分与少年的;也有说是为云化雨,梦中曾相遇的;也有说是似雾如烟,帐里暂时逢的
;也有说是吹箫楼上,携手结同心的;也有说是侍晏瑶池,题诗改名姓的;也有说是身居金谷,吹逐恨无情
的;也有说是掌上五盘,裙衫留不住的。其他离魂解佩,纷纷不一,说道:「吾等乃是历代有名的国色,当
初被一异人,雕刻形像,感郎君精神相聚,故此连袂而来。」

云客听知此话,一点心情,就被他收去了。

美人又道:「昔日薛昭遁入兰昌宫,与叁位女子相遇。其时以骰子掷色,遍掷云容张氏采胜,遂命薛郎同坐
,得荐枕席。今夕共会,不谓无缘。」

命侍儿罗列肴 ,珍馐百味,充满於前。云客口虽不言,心中提起平日所慕,不想就遇着这等好事,岂不快
活?其时众美人亦把骰子掷色,内中一个掷了六红。

众美人笑道:「此夜赵郎同会,掷色胜的,今宵先尽缱绻。」

当下赵云客情兴勃发,便同携手,走至僻处,相与分衣解带,一根玉棍,胀得火热起来,不苟一二合,精涌
如泉,弄得半死半活,忽然睡觉,美人影也不见。

看官,你道赵云客虽则年纪弱小,他也曾在牝户内,浸过几时,难道梦中一度,便弄得半死半活起来?不知
平常干事,虽是一抽一下,未必就到极好去处。就是妇人家惯会奉承,把臀尖衬起,两腿夹住耸将上来,也
只是射中红心之意,略用些呼吸工夫即有走作,不到十分狼籍。只有梦中做这桩事,不由心上做主,不是熬
得极急,挥得尽情,怎得梦中遗失?况且少年英气,情窦正开,一连独宿几夜,遇着好梦,那顾得性命如何
?所以一弄便 ,一 便吃力,这也是少年的光景。云客只为走了这一度,挣将起来,日色将午。父母只道
他睡迟的意思,也不揣着。

云客梳洗已完,吃了些汤粥之类,身子甚是倦怠,复到书房中,细细把屏风一看,宛然梦中所见。虽甚奇怪
,却也不怕。你道他为何不怕?原来云客是个风流才子,见那美人之事,未免有情,却是他心上想惯了,纵
使怪怪奇奇,只当得家常茶饭,何消怕得?但是身子困倦,终非好事,他就把书房关起了。

却说屏风上诸女,原是灵异之物,那赵云客在美人面上,最有情的,天遣他看见这屏风,暂时一遇,也晓得
古来美女,并不是涂脂抹粉假做标致的,一至死後影响也没有得。他是个天上星循,海外神仙,偶然投在下
界便做个出类技萃的美人,及至身後留名,即是个神仙行径。

闻得自古有个画工,书二幅软障图,那是南岳夫人形像,吩咐一士人叫他名字,唤做真真。叫了百日,那画
上的便活起来,下来与他做夫妻,生一儿子。後来士人疑他是个妖怪,他便携了儿子重到画轴上去了。这样
事,都是美人的灵异,与屏风上一般作怪的。

那赵云客自一梦之後,心内时时想念:「只说天下才子自然有个佳人配他,我这梦中一弄,也是前世美人,
叁生石上,极大的缘法。只是身子困乏异常,若後来真得了佳人,情意正笃,终日如鱼得水,消得几时工夫
?怕不做个色鬼?」

他也虑得周到。谁知天生这个才人後面,自应有些遇合,全然不消虑得。赵云客隔了几日,再往到书房中看
看。不想他的一生知遇,正在这一看里头,岂不奇怪?

评:

苏庵深怪坊间俚词恶说,挑葱卖笔人、爬灰括镬之妇,动称私情两字。无怪乎小说之淫秽乱伦,可羞可恨也
。此回把古来美艳视为神仙,便与私淫者,自然迥别。看得情字郑重,则一花一草,皆有关系,海外玉真应
称知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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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哑诗笺一生情障 真心汽段誓词

诗云:《拟李玉溪无题》

窥镜舞鸾迷,
分钗小燕低;
崔徽曾入画,
弄玉未为妻。
香雾叁更近,
花枝二月荠;
今情无限思,
晚绮窗西。

却说赵云客走到书房中去,把屏风从上至下,细细看个不了,说道:「不知他美人有情,骤然发此灵异。又
书知因我有情,便想像他出来,为何从无此梦,一到书房中睡了,就生出这等奇梦?」把两只手在屏风上,
摸来摸去,谁知天大的缘法,一摸就着手了。

那屏风虽则是个宝贝,却也年岁久远,这接缝里边有些不坚固。始初藏在静处,只当得玩器一般,如今被云
客摩弄一番,头上便露些细缝。云客将他一拍,只见屏风上边一块水晶地,便落下来。云容呀然一笑说:「
原来是不坚固的,被我弄坏了!」把空处一张,那晓得里面隐着一幅白绫细绢,便把指尖挑将出来,仔细看
他绢上,好一首旧诗。

一个红图书不知甚麽意思,且将这诗句念了一遍:

浓香娇艳等闲看,
折得名花倚画栏;
无限心情莫惆怅,
琵琶新调自盘桓。

又将这绢上的印子,看了一回,方 悟出他的根由。那是当时杨太真娘娘,放在官中时,自隋文帝到唐开元
,已自有年。想是那屏风也曾坏了,被太真娘娘修好,把这幅诗绢,嵌在其中,当个记号。怎见得?只看印
子上面的字,却是「玉环私印」四个字,印得分明。

赵云客是博古的人,晓得玉环是杨太真小名,又道太真时常爱弹琵琶,便知道这个缘故。也把自己的名字,
印子印一个在後面,恰好两个印子,红又红得好,印又印得端正。人只知屏风是个宝贝,不知那首诗自唐至
元,有五百馀年,也是一件古玩了。

云客自负有才,见别样珍宝,偏不喜欢。见了这首诗,又是古物,甚加爱惜。即把他来佩在身边。却将水晶
仍旧嵌好,就在屏风面前,朝了这些雕刻的美人,点起香来,罚个誓愿,说道:「我赵青心是个天下有情人
,自今已往,但遇着天下绝色佳人,不论艰难险阻,便可结一个生死相同了。只是有叁件事,不愿从得。第
一来,不要妇人搽一缕粉,点一毫胭脂,装一丝假发,做个假髻美人先入宫之计;二来不要有才无貌,有貌
无才,应了妇人无才便是德之言;叁来不要六礼叁端,迎门嫁娶,叫做必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道理。」

看官,你道这叁件事,他为甚麽不从?只为世上涂脂抹粉的尽多,像个鬼使夜叉一般,见了人,便把这些假
东西一一装在头面之上,及至真正本色,看不上一二分。有等痴人,便道他装得好,不知搽粉之白是死白,
涂脂之红是呆红,金珠围绕是假髻。若是把他本身一看,不是笑,定是恼,那讨得好处来?真正绝色佳人,
就荆钗裙布,蓬头乱发,自有一种韵态嫣然。西子捧心,岂是妆娇做媚?大凡世上,假事定要露一分贱相。
赵云客是聪明人,所以头一桩,便绝这项。

从来倾国倾城,必定能诗能画,若只有貌无才,出辞吐气,自然粗浅。道学家只道妇人识字,恐怕有些走漏
。如今世间识字的少,走漏的到多,这又是什麽缘故?所以才貌兼全,方为至宝。但是迎门嫁娶一节,礼法
所重,聘则为妻,奔则为妾,自古皆然。不知赵云客想着甚的,顿然改了念头,把周公之礼,高高搁起,怎
晓得这正是聪明人,识得透的第一件有情妙用。

你看父母作主,媒人说合,十对夫妻定要配差九对。但凡做媒人的只图吃得好酒,那管你百年谐老之计,信
口说来。某家门当户对,父母是老成持重的,只思完了儿女之债,便听信那媒人了。有时麻子配了光面,有
时矮妇配了长人。最可笑的,不是壮,定是瘦,穿几件新衣服,媒婆簇拥,也要 娜走来。後来做一年半载
亲,一件不晓得,提起婢妾一事,便如虎狼心性,放出吃人手段,甚是利害。所以世上夫妻,只因父母做主
,再不能够十分和合。男要嫌女,女要嫌男。云客思量此话,必定有些不妥,不如放下礼文,单身匹马,往
各处寻花觅草。倘然遇一个十分称意的,只把一点真情为聘,就好结个恩爱同心了。这也不在话下。

却说赵员外因儿子长成,欲要与他攀亲,知道儿子劣头劣脑,又因是个种爱之子,不好轻易央媒,说合亲事。

那一日,见是云客走到面前,说道:「你在书房读什麽书?我见你渐渐长大,要与你娶一房媳妇。这也是姻
缘大事,自然有个配合的。只是你终身之计,还该向上一步。如今世上,那个不是趋炎附势的?我看这些少
年朋友,略略识几个字,各处拜门生、结文社。遇着考试,进场後有了靠托,说道头名,定然是我榜上真个
应验起来,也是有趣的事。况你新进学宫,文才本领不如於人,何不出去与那些钻求名利的朋友,结世番,
待到大比开科,图个出身高第,也与祖宗争些体面。」

云客笑道:「那些钻求名利的朋友,只好杯酒往来,若要他意气相投,千百中难得一个。」说便是这样说,
毕竟平日间有些小朋友。只是云客才高意迈,又兼得了屏风上滋味,念美人的意多,图功名的意少。

适值正遇暮春时候,那杭州西湖上,是千古有名的好耍子处,画船箫鼓,那一日没有?当日苏东坡有诗二句
,说得好:

水光潋滟晴方好,
山色空蒙雨亦奇。

据他说起来,这西湖却是晴也好雨也好,只除是求田问舍争名夺利的,不曾领略山水之妙,错过了多少光阴
?其馀那个不晓得?云客忽然想起来,那西湖上美人聚会之所,何不拉几个朋友,莆只好舡也到此处看看。
若得遇着有情的,何消父母之聘,我自会娶他。当下告过父亲,只说要到西湖上结个文会,员外就听依了。
酒米银钱,一色齐备。又托一个老成家人,叫做赵义看管。

那时云客往外边约两个同窗朋友,都是秀才。一个姓钱名通,号伸甫,一个就是云客的表兄,姓金名耀宗,
字子荣。那两个朋友,通是钱塘县有名的财主,因云客也是个富贵家公子,所以这两个时常往来。

彼时云客一同下船,琴棋书画、纸墨笔砚、图书印匣等项,俱带了去。那是斯文人的行头,有等衙门里人,
或是清客,出去游玩,必定带笙箫弦管,或是双陆纸牌。斯文人出门,只带些琴棋书画为游戏之事。

只见云客同两位下了船,船内铺设得齐齐整整。又摆上一桌果酒,与二位吃到半酣,云客说道:「我们叁人
未到西湖,先有一段西湖的景致在心上。如今各人先要做一首想西湖诗。」

怎麽叫做想西湖?不是真正想着西湖许多大、许多阔、许多景致,但是有意思的人,各自有一段心事在腹内
。若到西湖,遇景情深,便把一生的心事,发舒出来,这便叫做想西湖。

云客倚马高才,一挥而就,却是专说自己的心情。诗云:

十年梦境尽繁华,
月姊星娥隔绛纱;
翠羽墙东邻宋宅,
郁金堂北是卢家。
马嘶暗逐多情草,
燕剪低随解语花;
今日漫思湖上望,
莫教只只是天涯。

钱金两人,於做诗一道,原不十分讲求,因见云客先做一首,又催他共做,只得搜索枯肠,也凑成几句,虽
非风流俊雅之言,却也到有些意思。

钱诗云:

二人今日想西湖,
湖上题诗无日无;
俗客最能通者也,
书生到处念之乎。
忙中易老皆名士,
静里忧贫是仆夫;
勉强斯文还自笑,
不如高卧并提壶。

金诗云:

九儒十丐尽趋时,
也逐西湖学做诗;
笑我浪吟羞北阮,
诸君何苦效东施。
平生意气惟耽醉,
今日相逢且自痴;

子荣苦吟六句,说道:「如今做不出了。还记得少时念的古诗二句,就把他续成一律,装个名士体面。」

富贵不淫贫贱乐,
人生到此是男儿。

云客见他两人俱已完诗,赞道:「二兄天才高妙,反觉小弟绮靡之句,未免飞卿柔艳。只是小弟一向有句心
言,不曾说出,今日二兄在此,可以细谈。」

钱神甫道:「赵大兄,莫非指望考试,要钻个头名麽?前日总管平江路浙西道钱兵尊观风,小弟偶然求他乡
里一封书,就考个第二,小弟连忙送他一副套礼,便认起同宗来。兄若有此意,只消二百馀金,也求他嘱托
一句,这是极便的门路。」

金子荣道:「何消如此费力?只求本县李老师做头,写封公书,也就有用了。」

云客笑道:「那功名之事,小弟全不挂心。平日思想起来要做人家,小弟这样也够用了,不消再做得。就是
功名一节,自有个大数,便迟了几年,也不妨事。只是我辈在少年场中,风流事业等不得到老的。」

神甫笑道:「原来未曾有尊夫人,这件就叫做心沙。小弟近日颇有娶妾之意,被拙荆得知,面也抓碎了,房
里的粉匣肥皂都打出来。幸得老兄不曾遇此等苦,方说得那样心话。」

叁人大笑一番,看看的路近西湖,不知西湖上那样风光。看官慢慢的吃了茶,再讲。

评:

屏中一诗,淡淡说来,已埋全部关节,绝无斧凿之痕。

千古以来,惟假者不能混真,偏者不能胜全。虽极力装点,终有 鱼目之诮,篇中一一指出,深足快心。
至如配合一段,名言凿凿,更觉周礼害人不浅,末言名士气习。苏庵特逞笔作馀波耳,非有实意刺人也,读
者知之。

忆书此回时,斜月侵几,篆香萦幕,蛩声切切。顾影萧然,瓶有残醴,举杯自贶。因飞馀墨,得六绝句,附
笔於此,以志馀情。自记:



梨花树老佛堂空,从此高山不可通;
摘尽荔枝无并蒂,断肠心事雨声中。
驿里谁言负圣恩,女牛私誓至今存;
国家多少与亡事,玉辇何须恨剑门。

明妃
当时天子重边疆,马上胭脂塞外香;
千古莫怜图画误,几人恩幸老昭阳。
翔云漠漠动离情,一曲琵琶马上行;
自是长门思幸薄,都令红粉浪传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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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叁回 巧相逢月下追环 小姻缘店中合卺

诗云:

绣 不卷春云暮,屏障雪衣娇欲拓;
缘浅休歌陌上桑,小立栏前看红雨。
说向花神低翠鬟,第嫌泪点自斑斑;
叁山青鸟何时至,回首啼莺去复还。

原来西湖上景致,与别处不同。别处景致,看了就讨回头。那个西湖,是大郡所在,画船箫鼓,过往的也在
这里盘桓,本地的也在这里摇摆。所以不论早晚,佳人才子,聚会的甚多。有一个扬州府,江都县的乡绅姓
王,在福建路做学校提举司,任满回来,路经钱塘。本身一只大船,家小又一只大船,因西湖好景,随即换
了湖船,暂住几日。他的家小不多,夫人吴氏,单生下一位小姐,年方二八,小字玉环,连年随在任所,还
不曾许聘人家。那小姐生得花容月貌,便是月里嫦娥,也让他几分颜色。宋玉云:「增之一分则太长,那高
底鞋自然着不得;减之一分则太短,那观音兜自然带不得。着粉则太白,那粉扑儿一年也省了多少钱,施朱
则太赤,那胭脂边不消到浙江去买。」真正翩若惊鸿,宛若游龙。若是见他一见,便一千年也想像不了。又
兼文才淹博,技艺精工,子史百家,无不贯串,琴棋诗画,各件皆能。他心中最爱的一件乐器,是个琵琶,
那是西蜀出的逻 檀木所制。温润可爱,带着几条渌水蚕丝的弦,终日弹的音调,就是钧天广乐,也没有这
般好。那小姐不惟容貌过人,性情又甚端淑,闺中不轻一笑,对镜亦无可怜。不知那个有缘的,撞着这样一
位庄严的小姐。这话休题。

却说赵云客自下船以来,竟到西湖换船。他尽想随风转舵,遇着个俊俏佳人,即不能够窃玉偷香,也还要看
个下落。谁想把船一泊,正泊在王乡宦家小船边。

那一夜是叁月梢,风恬月朗,好一段夜景。云客船上,张起灯来。四边也有吹箫唱曲的,也有击鼓放花炮的
,闹了二更有馀,也就寂然静了。那钱金两个,先去睡着。云客独到船头,四顾清光,飘飘然如凌云仙子。
回头一看,只见旁边大船头上,簇拥一夥妇人,异香袭袭。

云客仔细看来,内中一个竟像瑶台上飞下来的。云客心忙意乱,不敢轻易开口,看了一回。那女人见近边船
上,立着一个男子窥探,也就进船去了。云客口内不言,整整思量了半夜。

你道船头上是什麽人?却就是回扬州的玉环王小姐。止因他家范谨饬,日间只好在官船中坐。虽则纱窗内可
以寓目,外边人却不见他一丝影儿。那一夜月色又好,吹箫击鼓的又去了,正好同夫人侍女在船头上看看景
致。不想被那一个有情郎瞧见,正是天生缘分,合着这样凑巧事来。

赵云客一夜不睡,巴到天明,即便起身,急急梳洗。走到船头,并没处看见一个妇女。道是昨夜船上,莫非
又是屏风上的美人跟来出现?正思想间,看那傍边大船上,贴一条钦差福建路学校提举司大封皮,便知道是
一家乡宦的家小。望见船工水手,略略问他几句,方 晓得真实。

云客口虽不说,心中思忖道:「我这一段情意,不见也罢,见了如何摆脱?」坐在船中与钱金二位,粗粗讲
几句斯文的话,心生一计,一面先打发那老成的家人回去,说道:「游玩两日,就归来。」坐到第二日,那
王家船竟要回了。云客撇了二位,私自买只小船,带些随身盘费,跟随王家大船,一路相傍而行。追到扬州
,竟入城内去了。

那王家好一所大宅子,正住在扬州府前相近。里面家人童仆以百数。云客想道:「他小姐归到家中,就是飞
也飞不到他里面去。我如今若要罢手,正如猎狗见了兔子,虽是深入穴中,怎肯回头不顾?若是要他相遇,
又像先生虚了馆职,只好街上闲走,那得学生见面?若待思量计策,又恐怕像个医生用错了药,不惟无功,
反贴一顿打骂。如何是好?」思想一回,忽然笑道:「有了!有了!我是隔省之人,无人认得。不妨假做小
,投靠他家。倘若能够相逢,诉出缘由,自然小姐不弃。」便写一张靠身文书,竟往王家门首,直入进去
。只见王家宅内,喧喧嚷嚷,说道:「老爷即日赴京复命,并无一人揣着。」云客无处安身,仍出门来。身
边只带盘缠,并随身几件文墨之事,一时无从安置,慢慢行来。偶到瓦子 前,见一卖酒人家,且买些酒吃
。看那里面几间房子,到也乾净,便对主人道:「我有一事到此,暂借尊处歇宿几日。」即送房金一两。

那卖酒的一个老人家,姓孙,号孙爱泉。只因祖上传留卖酒为业,乡邻嘲笑他子孙惯喝白水,招牌上又写着
泉酒出卖,所以送个号叫孙爱泉。那爱泉年纪有五十馀岁,生得一子一女。一子绰号孙飞虎,因他是个本府
堂上公差,众人说道:「西厢记上有一贼徒,叫孙飞虎,他和尚寺里寡妇人家,也要抄掠一番,如今做公人
的翻了面皮,那个没有虎性的?不要说平民,就是冤屈钱,也掠得几贯。况兼府堂上,比下县更加一倍。又
见那孙家儿子为人刚暴,便绰号他做孙飞虎。他也随人叫唤,竟不改名。一女名孙蕙娘,年纪一十七岁,虽
不能够淹通书史,也略识几字。人才俊雅,容貌到有九十分。生平不喜涂脂抹粉,竟作个村妆打扮,风情绰
约,自是不凡。少时攀一卖米铺家,常顾 荒卖些贵米。他儿子被人咒死,蕙娘竟望门寡了。云客一进了门
,便捡一间精洁房子,把随身行李安好。孙爱泉见他斯文模样,又且仪容标致,时常煮些好茶,取几个点心
与云客吃。一应茶饭,里面收拾,吃了後算。谁知赵云客是个俊俏儿郎,又乖又巧,出外买些好物,只说杭
州土仪,送与爱泉妻子。爱泉妻子是热心肠的老人家,见云客甚是殷勤,就认做至亲一样。他女儿虽在里面
,也不十分顾忌。

住了两日,云客出去打听王家消息,那王乡宦还不曾起身,傍晚回到寓中,劈面正撞着孙蕙娘。云客深深作
揖道:「小生连日在此搅扰,心派安。」那蕙娘也不回言,竟望里头走进去。云客也进自己的卧房。当日蕙
娘心上,思想起来:「吾家母亲说新租房的一个书生,人才生得甚好,且兼德性温存,想是好人家的儿子。
不知甚事,独自一身,在此居住。看他衣服行李,也不像个穷人。」心上就有几分看上他的意思。云客自见
蕙娘之後,把王家小姐,暂时放下心肠。做个现财买卖的勾当,只是无处下手。

又过一日,爱泉夫妇,要到岳庙中,还一个香愿。商议买些香烛,第二日出门。云客早已得知,到那一日,
绝早催做饭吃,要早出去干正经事。爱泉夫妇喜道:「我儿子差牌下乡,家内又无媳妇,独自女儿一个。幸
喜得那租房的官人早出去了,我两人还了香愿,晚间便回来。」

不想云客是聪明人,预先要出去,无非安那两个老人家的心,使他女儿不消央人相伴。及至上午,买些好绸
缎,兑些好首饰,带在身边,竟到店中来急急敲门。蕙娘在里头,道是母亲决然忘了东西,转来取去,即便开门。

只见云客钻身进去,便掩上门来,不慌不忙,走到蕙娘房里说道:「我赵云客是杭州有名的人家,虽是进了
学宫,因无好亲事,还不曾娶得妻子。前日有事到扬州街上撇然见了姐姐,道姐姐决不是个凡人,所以打发
家人回去,独自一身,租住在此。今日天遣奇缘,有此相会,若是姐姐不弃,便好结下百年姻眷,若是姐姐
不喜欢有才有情的人,请收下些些微物,小生也不敢胡缠。」便将绸缎首饰,双手送去。但见满身香气氤氲
,一段恩情和厚。

你道蕙娘怎样打发?那蕙娘虽则小家,人才却也安雅,说道:「官人既是读书之人,自该循规蹈矩。那苟合
之事,本非终身之计。这些礼物一发不该私下 送。」

亏那赵云客绝顶聪明。听得蕙娘「终身」二字,即晓得他有夫妇之情,说道:「小生非是闲花野草的人,任
凭姐姐那样吩咐。小生当誓为夫妇。」只这一句顶门针,就针着蕙娘的心了,蕙娘叹口气道:「我这样人家
,也不愿享得十分富贵,但恐怕残花飘絮,後来便难收拾。」

云客放下礼物,双手搂住蕙娘,温存言语,自然有些丑态。你道蕙娘为什麽这样和合得快?只因赵云客连住
几日,那些奉承爱泉夫妇,与夫烧香读书,凡事殷勤,件件都照着蕙娘身上。蕙娘也是个听察的,所以两边
便易容和合。就是左右乡邻人皆晓得爱泉平日是个精细人,自然把女儿安插得停当,那一日都不来稽查。正是:

婚姻到底皆天定,但得多情自有缘。

说这赵云客见了蕙娘,但与他叙些恩情,讲些心事,约道如此如此,即走出门,仍旧往别处去。

看官,你道别人遇了妇女,便好亲个嘴,脱衣解裤,先要上床,煞些火气。那云客为何只叙心言,便走出去
?要知天下女子,凡是善於偷情的,他腹中定埋一段踌躇顾虑之意,始初最不轻易露些手脚。不比对门女儿
,烟花质地,一见男子,便思上床的。他虽是心上极种爱的人,头一次相交,必有一番驾驭男子的手段。却
把一个情郎能给在掌握之中,那时任其调度,全无差失。此正是聪明女子要占先着的意思。

看官们晓得的,但凡男女交情,若至上身干事,那先着便被男子占了。妇人虽甚狡滑,只好步步应个後手。
所以莺莺偷那张生,明明约他夜间来做勾当,及至见面,反变了卦,直使张生见了莺莺,疑鬼疑神捉摸不定
,方 与他交合。那蕙娘是有智巧的,不是一味专要淫欲,云客窥见其心,反放一分雅道,他自然心服,留
这好处,到後边慢慢的奉承。此又是聪明男子,识透女子的心性,故意把先着让他,以後的事便十拿九稳。
仍旧出去,并安插他父母回来的念头,这是偷花手一毫不走漏的计较,也是云客第一次入门的手段。

爱泉夫妇,还了香愿回家,看看日色昏黑,叫女儿开门点灯,还不见那赵官人到来,心上一发欢喜。只说他
读书人有礼体,见我女儿一个在家,故此来得稽迟,若是那个官人来,急急备饭与他吃。不知读书人在外面
装点,若要他心内果然有礼体,则怕明伦堂上难得这个好影子。况且女儿的计策,比老人家更高一层。

云客约至初更, 提灯笼进爱泉店里。爱泉欢欢喜喜说道:「官人在那里干事?这等晚来!」云客道:「见
你两个老人家出去烧香,知道无人在家,不好就回来得。」爱泉笑道:「为我出去,带累官人来夜了,恐怕
肚 ,唤妈妈速备饭来。」云客道:「你老人家一日走劳碌了,饭便慢些也罢。」云客坐定,爱泉取饭来吃
。因他外边烧香,这一晚便是素饭,云客吃完了,抽身到自己房里去。这一夜工夫就比以前不同了。你道有
何不同?方 晚间约成的计,必定如何发落。

评:

前赵云客立誓要娶第一种美人,乃今未遇玉环王小姐,而先交蕙娘。毋乃羊质虎皮,见草而悦耶。

作小说者,辟尽从来俚语,专以佳人才子之配合,谓天造地设的一种至情。而忽有辄於酒店中,何也?苏庵
曰:「否否。」昔朱文公自白鹿洞讲学之後,唤诸弟子从了,周流四方城迷下蔡之色。文公伫立阶前,身不
转移,目不交睫,心志。一曰忽到一村落间,偶见一家女子,嫣然态度,颇有惑阳惶惑,恍然若失者久之。
诸弟子进曰:「先生讲学有年,一切功名富贵,视若浮云。今乃遇一女子,而不能定情,将何以贤贤易色之
文训弟子也?」文公於无意中,为诸弟子所诮,猝然无以自明,因对弟子解嘲曰:「小子何见之浅耶?我所
以伫立阶前,恍然若失者,岂因一女子哉?盖有谓也,夫茅檐之下,尚有绝色,四海之广,岂无大贤?」只
这一句,便开诸弟子,多少触类推求的法门。世人只知珠翠成行,便是佳人;不知苎萝村中,原无金屋玉堂
之地。此蕙娘有情,天作之合,自然不沉没於卖米 家,而留以待云客也,有以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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