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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tory791.gif" story791.gif" 绣屏缘 发信人: 八戒, TOMCAT
编 次: 苏庵主人
标 题: 绣屏缘
发信站: 热站网路世界 (Wed Sep 30 18:45:00 1998)


目录


新镌移本评点小说 绣屏缘

序言

《绣屏缘》二十回,清初刊本,正文卷题「新镌移本评点小说绣屏缘」「苏庵主人编次」,首序,末署「康熙庚戌(1670)端月望弄香主人题於丛芳小圃之集艳堂」,次有凡例七则,署「苏庵漫识」;後有「苏庵杂诗」、「九疑山南吕曲」。有回评,书为二十回。第十九回实际只有词八首,存世有抄本,珍藏於荷兰汉学院。

《绣屏缘》是一部故事性颇强而又极平庸俗气的小说。书叙一个曲曲折折的故事:

元顺帝时,杭州钱塘县有一个赵员外,只生一子,名叫赵青心,号云客。貌似潘安,才如子建,自道是天下第一风流才子。十八岁时,已是无书不读,无事不晓,特别是云雨意,件件都知道。一日,到员外後房间玩耍,看见了一架屏风,便讨来,张在自己的书房内。这是年代很久的一架珍贵屏风,雕刻有前代美人之形,其中器具服饰皆用宝石嵌成,做工精细。云客边看书,边看屏上美人。一日睡去,屏上美人围床侍立,如花簇锦。她们轮番掷骰子,胜的与云客缱绻。原来是梦遗。不想他的一生知遇也正在这里头。一天,他抚摸屏风,忽见掉下一张绫绢,绢上有诗,并印有「玉环私印」四字。云客点香发誓,说自己是有情人,如遇绝色佳人,不管艰难险阻,为结一个生死相同。

一日,云客想去西湖游玩,一则结交朋友,二则寻个有情佳人。他同两位秀才朋友同到湖上,作诗吟词,很是得意。有一只大船靠在边上,是一王姓乡绅,女儿玉环,生得花容月貌,性情端淑。云客见了,心忙意乱,一夜没睡。第二天,打发家人回去,暗随王船到了扬州。云客想假做小厮,投靠王家。王家正忙,他只得在一酒家歇宿。卖酒老人叫孙爱泉,儿子做当差,绰号孙飞虎,女儿孙蕙娘,风情绰约,自是不凡。云客便想接近她,时常送礼给二老,蕙娘也喜欢上了云客。

员外见儿多日不归,很是着急,寻到正在青楼的那两个秀才,看到儿子托他们代管的铺盖上有血迹(妓女流下的),便疑儿子被害,直告到知府。知府将两秀才收了监。云客走时,未与他们告别,故而有口难辩。

云客对蕙娘讲了自己看中王小姐之事,蕙娘说:「我既遇到你,不论你娶不娶,是要随你终身的。」於是两人山盟海誓,暗地来往。

云客在王家被吩咐看管花园,王家家法甚严,云客很难到小姐处,一日月朦胧时,云客忽见一小姐一丫鬟来到牡丹台下,便上前探问,知是本衙的,来与云客私约。云客将小姐请入房内,搂抱云雨起来。小姐身佩一宝石,发生异光,两人便酣畅神迷。以後每夜都来。

一天,王家夫人要在花园里聚会,云客想看看小姐日间模样,就躲在树丛中,不想被发现,拖拉他时,怀中的诗绢掉了出来。小姐很奇怪,怎麽自己的小名印在上面?夜间便因诗成梦,因梦成情。玉环将此事对表姐吴绛英说了。绛英说可找他来问问,她叫玉环准备锦屏,让云客写字。三人会了面,玉环觉云客不凡,得知他为自己而来,便有了文君之念。中秋那天,绛英将玉环推入云客住的小亭。两人诉说了思念之情,玉环让他归家央媒说聘。到了晚上,那个美人同丫鬟一进来就向云客贺喜,贺云客与玉环的喜。云客大吃一惊,想此两人必是山妖,即用酒将美人灌醉。细看她,不像女人模样,那宝石发光绕身。云客用口吸那宝光,吸尽後,宝石不见了。美人醒来後,泪如雨下地说:「我修炼数十年,不想今夜全功尽弃。」原来,她是个狐精,并非害人,只想阴阳共补。她求云客勿以异类无情待她。云客也觉凄侧,用好言相劝道别。

玉环让绛英送银子给云客作盘缠,绛英对云客也有情意,私写一信,约云客到船上相聚。云客以为是玉环约他,一看是绛英,也想实实受用,便与她在船上鸳鸯共枕。次早,此船与另一船相撞,那船上人打将过来。原来是绛英的哥哥吴大,以为强盗抢妹妹。绛英说是自愿,吴大以为是私奔,更加大怒。又见银子,再生疑惑。为了顾全自己的体面,就先将云客收监,然後给差役们一些钱,让他们饿死云客。

绛英回到王府,将实情告诉玉环,玉环为云客焦急。

云客监中遇一狱官,叫秦衡石,保云客在家中。秦有个女儿叫素卿,有姿色又重豪情,见云客不凡,便有情於他,委心相托。经秦说情,云客被配驿燕山,解差正是孙飞虎。蕙娘得知此事,如泼了一盆冷水。她设法到王府传候,以免家中多事。玉环与她关系甚好,并借绛英之名让蕙娘带信给云客,以安他想念之情。

云客在燕山,得信後,为三位美人心迹所感动。一日,烧香祝愿後在粉墙上题词一首以诉羁愁。正遇一官员见着,此官恰是玉环的父亲王御史。王让云客销了罪,收在衙上温习迎考。

绛英在家心事重重,吴大要她快嫁人。她以为正是云客的人。临到出嫁那天,她从後门逃出,一迳走到与云客相会的那条河边,想一死了之。一只小官船经过,船上人将她拉住。原来正是秦狱官和素卿。素卿听绛英说云客是她丈夫,也将自己心思托出,两人同心合意,全无妒忌。

云客在京又遇已成犯囚的两位朋友。王御史也一并收留。秦狱官找到了云客,将女儿嫁给了他,云客又与绛英成了亲,有了左右两夫人。

殿试後,云客中了状元。他的两个朋友也中了进士,他们与王御史说,云客可与王女儿结亲。京城驸马女儿叫季苕,见了云客也喜欢。经礼部批准,云客入赘驸马家。云客又让父母托媒上王府求亲。结果,他便有了五个媳妇。

云客设法让五位夫人排了座次:玉环、季苕、素卿、绛英、蕙娘。他让人盖了五花楼,造一绣屏,画自己与五夫人之像。云客与五人共下棋,同奏乐,又一起云雨,肆意欢娱,不理朝事。

原先与云客相好过的那个狐精修成了一癞皮道人,他拉住云客到一海外列岛一游。有一日,忽报抄没富家,云客家也在内。道人驾舟而下,带云客一家同去了那列岛。道人飘然而去。

就情节而言,《绣屏缘》是有称道之处的,那便是故事编排得精巧与人物关系设计得微妙。

故事的精巧主要表现在一个「曲」字上。曲径通幽,曲尽其妙,是中国艺术的特色。《绣屏缘》在这点上用了两点功夫。一是情节安排出人意料。如赵云客追王家船到扬州,想通过做仆人来接近玉环,但没成,就暂住蕙娘处,没想到与蕙娘发生了恋情。以後的会绛英、识素卿等等,都有点出乎意料之外,却也在情理之中;二是故事进行得一波三折。小说对大小情节安排都比较讲究曲折。大的情节如云客和绛英幽会後的被打、被监、又被保、被解京、被收留、被取中、被入赘等经历,小的情节,如云客的两位秀才朋友的遭遇,媒婆两次上王府帮赵家提亲等,都不是一眼看到底和直线发展的。

人物关系安排表现在一个「缘」字上。小说从开笔讲赵家绣屏上的历代美人像,引出云客梦中会美人,再出现现实中的五个美人,这五个美人之间的关系以及她们与云客间的瓜葛,都可以说是一种情缘,环环相扣,个个相连。其中,云客在王府中,夜晚与一小姐会合,白日与玉环相识,真小姐、假小姐,真情幻景,结合得朦朦胧胧、隐隐约约,较有意境和魅力。

身份、经历及性格不同的五位美人,由一「缘」字聚集在一起,由一「情」字显示出不同的特点,扮演了不同的角色。从这一意义上说,《绣屏缘序》中的评论有点道理:「玉环之情而正也,季苕之情而顺也,素卿之情而侠,绛英之情而节,蕙娘之情而智也。」

云客在与五个美人成婚後说的那段话,可以看作是全书内容的概括和人物安排的原则:「昔日梦中相遇,尽是历代国色。不想今日聚合相同,岂非天使奇缘。今我图画传之几千百世,也知道才貌兼全的,自然有情;有情的,自然有缘;有缘的,自然有遇;有遇的,自然有合。」

作品贯彻了这一原则,既使故事连贯,情节紧凑,但同时也产生了人工编造痕迹较深和情感之肤浅的弊病。

人工编造的痕迹在小说後半部尤其明显。在云客被解到京城後,他烧香後在粉墙上题词,正遇上一官员,此人恰恰是玉环的父亲王御史;绛英想投河自尽,正遇一船经过,船上恰恰是刚救过云客的秦狱官和他的女儿;云客的两个秀才朋友被押解在京城途中,又恰恰碰到了刚被王御史销罪的云客;云客应试中的又是状元┅┅如此等等,熟人总碰到熟人或有关的熟人,才子总会当官。情节编制人为而俗套,缺少生活逻辑性,而使人不可信。

这些都还只是小说表层的,表现在外部结构上的疵点。从内容上说,小说忽视了人物情感的揭示和挖掘。本书在故事本体、序言、开头、结尾以及所插入的诗词中,都反反覆覆强调了情、情、情。但实际情况和效果又是怎样的呢?

小说这种表现社会生活和人物性格的艺术形式,抓情的确是个关键,中国文学创作上讲的「为情而造文」,道出了根本。但《绣屏缘》却落入了「为文而造情」的窠臼。因为整部小说要麽根本没写情,要麽写了很浅薄或很庸俗的情。小说中所写的云客与五个美人间的情爱,实际只是一种性爱。除了蕙娘和素卿两人还谈得上有点儿从事生情再到爱和婚的情感发展过程外,其他几个美人(也部分地包括蕙娘和素卿),小说中主要写的都是「才貌兼全的,自然有情」这种浅显的情爱过程,主要表现在男女外貌体态的互相取悦。五位美人,几乎都长得「花容月貌」,「风情绰约」,云客看中的就是这点;而她们看中云客的,也都是因为他长得的英俊潇酒,貌似潘安。一见锺情之後,也没有多少笔墨写他们之间的内在情感交流,至多只是生活遭遇上的某些关心,主要描写的还是性的吸引以致赤裸裸的性爱活动。特别像驸马之女季苕,她与云客间的关系,谈不上有什麽真情实意。因为她只不过从小立志要找个状元郎作夫婿,前一次状元是个老头,这次她看到云客中状元後游街时的面貌,於是,不管他是否已有左右两夫人和玉环的订亲,一心一意要嫁给他,以免再次错过机会。这真有点可悲又可笑。

《绣屏缘》中最令人不舒服的是,对封建的一夫多妻制的肯定与赞美。赵云客不过是个有点才气和长得不错的书生,其他方面并没有什麽突出的优良品质和人格,他见到美人是一心想占有,心荡神迷加上山誓海盟,陆续和同时与五个以上女人发生关系(书中所说的有情有缘)。最令人不解的是,这五个以上的女人竟然全将心放在云客一人身上,互相间毫无妒意、毫无矛盾和冲突,还相互帮助、支持、慰问和团结一致,爱慕云客。云客也能应付自如,将她们间的关系处理得均衡妥贴,毫不厚此薄彼。这是一种什麽情呢?令人费解。

恐怕正因为小说宣传了这种以男子为中心的多妻制封建礼教,因此,没有资料表明此书曾遭查禁过,尽管内容平庸俗气。

其实,就淫秽描写来说,此书是不逊色的。虽然就篇幅而言,露骨的淫荡描写并不多,但有两点是值得注意的:一是将男子淫荡不作为坏事,而作为成长的需要来作主要原则处理。小说第一回介绍云客时便说:「只因赵员外家财丰盛,婢妾尽多,这云雨意件件都晓得。勾情缘上说得好,阳物虽小,经了阴水,时常浸一浸,它自然会长大起来。赵家房婢个个会长养此物的,见那赵云客生来标致,那个不要亲近他?所以年纪虽不多,只有这件事,便如经惯的一般。」因此,以後云客与那麽多女子发生关系,作者的潜意识中,也是有这种吸阴补阳、吸阴壮阳的性文化观念的;二是游离於情节与情感之外纯作性爱描写与欣赏。最集中与突出的是,第十七回至十八回,云客与五位美人同淫乐一段,篇幅加起来近一个章回光景,无非是写云客如何能战,如何吃了淫药力大无穷、经久不衰,五位美人是如何快乐,如何变换花样等等,并无多大意义,删削压缩也未尝不可。

本书既无突出艺术成就,也没有革新思想而遭禁,所以作品与作者苏庵在文学史和小说史上均默默无闻。只是康熙年间望弄香为本书作序,说了几句好话,称作者是「逸才旷识,迥异凡流」,「古今情种,萃集一屏,非才子不足以当之。」


原序

晋人有言:情之所锺,正在吾辈。顾言情,而不悉情之所由始,则流而为放荡,为妖孽,为因果报应。甚至山魈木魅,得探花月之权;村妇田夫,竞效江皋之赠。任情之误,等於无情,是岂人之所为哉!小说家掇拾残编,秽言狼籍,然犹沾沾自喜以为情在,於是进登徒而訾宋玉,良可憾已。苏庵逸才旷识,迥异凡流,鉴巴里之陈言,诚恐情怀汩没,沉埋欲海,於是分江郎之梦笔,写焉卿之清琴,乃扫颓波,独呈新藻,怜才好色,自有其真,使千古幽情不致沦於暗汶。而世之观斯集者,恍然与玉山璧月,相对忘言,方抱形秽之惭,又何暇萌诲淫之念;故绣屏往事,软障新缘,不为胜业坊之薄幸,遗恨脱鞋,不为章台路之失节。复申投盒,当其屏间一梦,彼 枝相契,已超寻常渔色之流。逮夫竹里数言而玉质守贞,遂同仙岛埋名之什,则夫玉环之情而正也,季苕之情而顺也,素卿之情而侠,绛英之情而节,蕙娘之情而智也。古今情种,萃集一屏,非才子不足以当之。盖天下有缘,则有情,有情则缠绵不已。此皆慧男女之所为,非可与村夫浪子言也。昔子於云,慧则通,通则流,兹集所录,殆子於之意耶。从古无无情之人,亦无无缘而致情之事。苟情有所属,缘有所期,置生死於浮云等,具文於草菅。即或履危蹈险,天必报之以坦途。理或宜然,情有必至。余惜世之不知情者多,而犹假情以文过是,则为妖、为孽,无德而非果报矣。遑问绣屏之知己哉,是为序。

康熙庚戌端月望美香主人题於丛芳小圃之集艳堂


凡例

苏庵漫识


苏庵杂诗八首

轻云入梦绮窗秋,往事无成忍再愁;
海燕去时花信断,宫莺啼散泪痕收。
人间金谷朝朝变,天上银河夜夜浮;
青鸟不归香篆冷,几回怅望绕高楼。

星虚碧落夜光寒,月姊移香降彩鸾;
红袖拂云惊影瘦,翠屏行雨惜花残。
含情腕晚留芳芯,暂见分明对合欢;
不道三山容易隔,至今幽恨泪阑干。

花绕回栏月送更,梦残犹自怨啼莺;
虚传留枕怜曹植,谁惜能琳似马卿。
细雨春来金柳醉,澹烟秋去玉钩情;
寻思底事终难觅,知在瑶台第几名。

知是鹣鹣遇未长,若鸾灯暗镜光凉;
搔头玉晕三更月,照骨金留五夜香。
梦里苕荣终惜命,峡中云散未为祥;
只今梵火疑禅寂,会得空花也断肠。

曾省惊魂度碧宵,至今幽梦未全遥;
芙蓉嫩色添花胜,杨柳轻身压绛绡。
窗外影寒秋月瘦,灯前香散晓鬟娇;
多情剩有空梁燕,记得窥帘堕萃翘。

九疑山南吕

《香罗带》一从鸾凤分起,至首饰典无存止
愁鸾埋镜尘双飞,断云关山梦转衾,未温画图难与唤,真真也!

《犯胡兵》饭食何处有起,方终可救止
向残灯自忖,把题笺寄恨,莫不是我宿世姻缘,今生已尽。

《懒画眉》强对南薰起,流水共高山止
空叹离情暗伤神,想昔时,投佩偶,亲把幽香,星下结深恩。

《醉扶归》只怕为你难移宠起,心先痛止
绣帏彩凤双栖稳,说不尽惜花心,一段温存,描不就娇香体,五更残困。

《梧桐树》黄莺似唤俦起,故把人倔愁止
巫山暮雨昏,洛水朝霞晕。不道吹箫弄玉非凡品,绮楼会晤迷方寸。


第一回 百宝屏梦中斗艳 一生石天外寻芳

诗云:

千里红丝系碧环,
美人家住最高山;
分明有个司花吏,
一段春情莫等闲。

自古道才子多情,佳人薄命,这句话,一正一反。那才子是有才学的,识见精明,得知古往今来,许多好事,决不是资性刻薄,把六亲眷属都看做陌路之人。这段情意,天生带来的,不消说得。至於佳人薄命四字,全然不晓得世事的,说出这句话。自古真正佳人,命决然不薄。你道为何不薄起来?西施见辱於亡国;昭君困抑於画图;绿珠堕粉於高楼;太真埋环於荒驿;这都是命薄所致。

看官,却不知他只为命好,所以有此遭际;若是命薄,求也求不到这个地位。怎见得他命好?世上有了几分姿色的,偶然嫁得个斯文财主,做了财主婆,生男育女,不上几年,奄然去了。世间这样妇人尽有,那里记得许多?譬如植名花於幽谷,自开自落,何从见得他好处?惟是颠连困顿,经一番亡家丧国之苦,见得他的,无不起爱惜之心,闻得他的,也还有垂怜之念。就得到几千百世以後,知他名字,想他形容,说道:「我若遇此等佳人,便要如何爱护,如何怜惜,那舍得一旦云收雨散。」这条念头是人人有的。那个佳人,就享得半生富贵,已传下万载花容,岂不胜人百倍?如今做小说的,开口把「私情」两字说起,庸夫俗妇,色鬼奸谋,一团秽恶之气,敷行成文,其实不知情字怎麽样解。但把妇人淫乐的勾当,叫做私情,便於情字大有干碍。不知妇人淫乐,只叫得奸淫。今日相交一个,明日相交一个,那算得是情,不把此道相交便称贞节,直至阴阳交遘,就是私情。是所重在方寸之间,典情字大相悬涉,甚至有止淫风。借淫说法之语,正是诲淫之书。人既无情,流为报应,此皆不讲得情字明白,到把「佳人才子」四个字,看得坏了,故有此话。

自古佳人才子,不知经历几千百年日月之精华,山川之秀气,鬼神之契合,奇花异木,瑞鸟祥云,祯符有兆,然後生将出来。正如宝贝一般,二美具合,就是不着身不干这件勾当,也要一心想契,生可以死,死可以生。情之所种,若鸳鸯交颈,分拆不开,鸳鸯岂是惯要打雄的。盖谓情上分不散,故此把他比人家夫妻之谊。树有连枝,花有并蒂,尽是此意。切不要把「私情」二字看坏了,反做出许多无情之事来。不信,但看青陵台畔,魂魄依然,只闻地下有报淫之条,不闻天上有多情之律。吾且把一桩实事,演作话文,教天下有情的,向然感动。正是:

不入巫山留夜梦,怎知神女化朝云。

当初隋文帝时,曾造一架屏风,赐与义成公主。其名唤做虹霓,雕刻前代美人之形,各长三寸许。其间,服玩之器衣服,皆用众宝嵌成,水晶为地,外以玳瑁水犀为押,种种精妙,迨非人工所制。

延至唐朝,太宗得之,藏於内府。到玄宗时取出,赐典太真娘娘。太真归其兄杨国忠家,带此屏风,安於高楼之上。

一日国忠偃息楼上,方才就枕,屏风上诸女,悉到床前,各通名姓,又歌又舞,半晌而去。国忠醒来,怕是妖怪,急今封锁楼门。

禄山乱後,屏风存在宰相元载家,自後流落世间。

至宋朝又取进官中,高宗南渡,带到临安。元朝代宋,屏风为赵氏宗室所藏。

元顺帝时,杭州府钱塘县,有个赵员外,乃是宋度宗第五世裔孙。他夫人只生一子,名唤赵青心,号云客,生得貌似潘安,才如子建,年方一十八岁,已是无书不读,名冠学宫,真个青年俊雅,自己道是天下第一个风流才子。

只因赵员外家财丰盛,婢妾尽多,这些云雨意件件都晓得。那勾情缘上说得好,阳物虽小,经了阴水,时常浸一浸,他自然会长大起来。

赵家房婢,个个会长养此物的,见那赵云客生来标致,那个不要亲近他?所以年纪虽不多,只有这件事,便如经惯的一般。但是他立心高旷,从小气质,与凡夫不同,常愿读尽天下第一种奇书,占尽天下第一种科甲,娶尽天下第一种美人,凡遇世间第二种事,他却夷然不屑介意。

一日,到员外後房间玩,有些宝贝,他都不留心。只看见屏风一架。那是前朝相传下来的,就是雕刻历代美人的叫做虹霓。只因员外是个宋朝宗室近支,故此有异物。

云容心上暗想道:「往常在书上,看出古来许多美女,每称绝代佳人,令我终日思慕,不想这屏风上的雕刻,一发工巧非常,便与员外讨此屏风,张在小书房内。下面铺着一张紫檀小榻,锦衾绣褥,独宿其中。」

那里晓得屏风上的美人,通是灵异的。在先历代所藏,只看做是个宝贝,偶一展开,即使收好。只有杨国忠楼上一睡,吓得冷汗直流,以後从不曾近人的精气。

那赵员外不知其故,便听儿子把那屏风伴宿。只见赵云客暂时摆在小书房内,便像过了美人气的,心上欢欢喜喜,把一对象牙高照,点起通宵明烛,又把一个古铜香炉,烧些上号好香,也不要家童服侍,也不要婢妾往来。只为他是才子气质,手中不离书本,又得了屏风这件宝物,一头看书,一头把屏风上的美人看看,连牵二夜,不曾上床睡,到第三夜来,眼内昏昏沉沉,虽然点烛烧香,也就上床睡了。

睡到二更时分,原来屏风上美人感了云客的精神,就如天上差遣下来的,一个个舞袖翩翩,要与云客相会。云容似梦非梦,看见众美人围床侍立,如花簇锦,不觉神魂飘荡,只道梦中遇着这些仙子,竟忘却自己屏风上有这几个画图,说道:「众仙子忽然降临,莫非与小生有缘在此书馆相会?」

那美人不慌不忙,各自陈说名姓。也有说是虎丘山下,馆娃宫里来的;也有说是手抱琵琶,身从马上来的;也有说是琴声感动,垆边卖酒家的;也有说是采药相逢,山上折桃花的;也有说是宫中留枕,寄与有才郎的;也有说是青 偷香,分与少年的;也有说是为云化雨,梦中曾相遇的;也有说是似雾如烟,帐里暂时逢的;也有说是吹箫楼上,携手结同心的;也有说是侍晏瑶池,题诗改名姓的;也有说是身居金谷,吹逐恨无情的;也有说是掌上五盘,裙衫留不住的。其他离魂解佩,纷纷不一,说道:「吾等乃是历代有名的国色,当初被一异人,雕刻形像,感郎君精神相聚,故此连袂而来。」

云客听知此话,一点心情,就被他收去了。

美人又道:「昔日薛昭遁入兰昌宫,与三位女子相遇。其时以骰子掷色,遍掷云容张氏采胜,遂命薛郎同坐,得荐枕席。今夕共会,不谓无缘。」

命侍儿罗列肴 ,珍馐百味,充满於前。云客口虽不言,心中提起平日所慕,不想就遇着这等好事,岂不快活?其时众美人亦把骰子掷色,内中一个掷了六红。

众美人笑道:「此夜赵郎同会,掷色胜的,今宵先尽缱绻。」

当下赵云客情兴勃发,便同携手,走至僻处,相与分衣解带,一根玉棍,胀得火热起来,不苟一二合,精涌如泉,弄得半死半活,忽然睡觉,美人影也不见。

看官,你道赵云客虽则年纪弱小,他也曾在牝户内,浸过几时,难道梦中一度,便弄得半死半活起来?不知平常干事,虽是一抽一下,未必就到极好去处。就是妇人家惯会奉承,把臀尖衬起,两腿夹住耸将上来,也只是射中红心之意,略用些呼吸工夫即有走作,不到十分狼籍。只有梦中做这桩事,不由心上做主,不是熬得极急,挥得尽情,怎得梦中遗失?况且少年英气,情窦正开,一连独宿几夜,遇着好梦,那顾得性命如何?所以一弄便泄,一泄便吃力,这也是少年的光景。云客只为走了这一度,挣将起来,日色将午。父母只道他睡迟的意思,也不揣着。

云客梳洗已完,吃了些汤粥之类,身子甚是倦怠,复到书房中,细细把屏风一看,宛然梦中所见。虽甚奇怪,却也不怕。你道他为何不怕?原来云客是个风流才子,见那美人之事,未免有情,却是他心上想惯了,纵使怪怪奇奇,只当得家常茶饭,何消怕得?但是身子困倦,终非好事,他就把书房关起了。

却说屏风上诸女,原是灵异之物,那赵云客在美人面上,最有情的,天遣他看见这屏风,暂时一遇,也晓得古来美女,并不是涂脂抹粉假做标致的,一至死後影响也没有得。他是个天上星循,海外神仙,偶然投在下界便做个出类技萃的美人,及至身後留名,即是个神仙行径。

闻得自古有个画工,书二幅软障图,那是南岳夫人形像,吩咐一士人叫他名字,唤做真真。叫了百日,那画上的便活起来,下来与他做夫妻,生一儿子。後来士人疑他是个妖怪,他便携了儿子重到画轴上去了。这样事,都是美人的灵异,与屏风上一般作怪的。

那赵云客自一梦之後,心内时时想念:「只说天下才子自然有个佳人配他,我这梦中一弄,也是前世美人,三生石上,极大的缘法。只是身子困乏异常,若後来真得了佳人,情意正笃,终日如鱼得水,消得几时工夫?怕不做个色鬼?」

他也虑得周到。谁知天生这个才人後面,自应有些遇合,全然不消虑得。赵云客隔了几日,再往到书房中看看。不想他的一生知遇,正在这一看里头,岂不奇怪?

评:

苏庵深怪坊间俚词恶说,挑葱卖菜之人、爬灰括镬之妇,动称私情两字。无怪乎小说之淫秽乱伦,可羞可恨也。此回把古来美艳视为神仙,便与私淫者,自然迥别。看得情字郑重,则一花一草,皆有关系,海外玉真应称知己。


第二回 哑诗笺一生情障 真心事三段誓词

诗云:《拟李玉溪无题》

窥镜舞鸾迷,
分钗小燕低;
崔徽曾入画,
弄玉未为妻。
香雾三更近,
花枝二月 ;
今情无限思,
晚绮窗西。

却说赵云客走到书房中去,把屏风从上至下,细细看个不了,说道:「不知他美人有情,骤然发此灵异。又书知因我有情,便想像他出来,为何从无此梦,一到书房中睡了,就生出这等奇梦?」把两只手在屏风上,摸来摸去,谁知天大的缘法,一摸就着手了。

那屏风虽则是个宝贝,却也年岁久远,这接缝里边有些不坚固。始初藏在静处,只当得玩器一般,如今被云客摩弄一番,头上便露些细缝。云客将他一拍,只见屏风上边一块水晶地,便落下来。云容呀然一笑说:「原来是不坚固的,被我弄坏了!」把空处一张,那晓得里面隐着一幅白绫细绢,便把指尖挑将出来,仔细看他绢上,好一首旧诗。

一个红图书不知甚麽意思,且将这诗句念了一遍:

浓香娇艳等闲看,
折得名花倚画栏;
无限心情莫惆怅,
琵琶新调自盘桓。

又将这绢上的印子,看了一回,方才悟出他的根由。那是当时杨太真娘娘,放在官中时,自隋文帝到唐开元,已自有年。想是那屏风也曾坏了,被太真娘娘修好,把这幅诗绢,嵌在其中,当个记号。怎见得?只看印子上面的字,却是「玉环私印」四个字,印得分明。

赵云客是博古的人,晓得玉环是杨太真小名,又道太真时常爱弹琵琶,便知道这个缘故。也把自己的名字,印子印一个在後面,恰好两个印子,红又红得好,印又印得端正。人只知屏风是个宝贝,不知那首诗自唐至元,有五百馀年,也是一件古玩了。

云客自负有才,见别样珍宝,偏不喜欢。见了这首诗,又是古物,甚加爱惜。即把他来佩在身边。却将水晶仍旧嵌好,就在屏风面前,朝了这些雕刻的美人,点起香来,罚个誓愿,说道:「我赵青心是个天下有情人,自今已往,但遇着天下绝色佳人,不论艰难险阻,便可结一个生死相同了。只是有三件事,不愿从得。第一来,不要妇人搽一缕粉,点一毫胭脂,装一丝假发,做个假髻美人先入宫之计;二来不要有才无貌,有貌无才,应了妇人无才便是德之言;三来不要六礼三端,迎门嫁娶,叫做必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道理。」

看官,你道这三件事,他为甚麽不从?只为世上涂脂抹粉的尽多,像个鬼使夜叉一般,见了人,便把这些假东西一一装在头面之上,及至真正本色,看不上一二分。有等痴人,便道他装得好,不知搽粉之白是死白,涂脂之红是呆红,金珠围绕是假髻。若是把他本身一看,不是笑,定是恼,那讨得好处来?真正绝色佳人,就荆钗裙布,蓬头乱发,自有一种韵态嫣然。西子捧心,岂是妆娇做媚?大凡世上,假事定要露一分贱相。赵云客是聪明人,所以头一桩,便绝这项。

从来倾国倾城,必定能诗能画,若只有貌无才,出辞吐气,自然粗浅。道学家只道妇人识字,恐怕有些走漏。如今世间识字的少,走漏的到多,这又是什麽缘故?所以才貌兼全,方为至宝。但是迎门嫁娶一节,礼法所重,聘则为妻,奔则为妾,自古皆然。不知赵云客想着甚的,顿然改了念头,把周公之礼,高高搁起,怎晓得这正是聪明人,识得透的第一件有情妙用。

你看父母作主,媒人说合,十对夫妻定要配差九对。但凡做媒人的只图吃得好酒,那管你百年谐老之计,信口说来。某家门当户对,父母是老成持重的,只思完了儿女之债,便听信那媒人了。有时麻子配了光面,有时矮妇配了长人。最可笑的,不是壮,定是瘦,穿几件新衣服,媒婆簇拥,也要 娜走来。後来做一年半载亲,一件不晓得,提起婢妾一事,便如虎狼心性,放出吃人手段,甚是利害。所以世上夫妻,只因父母做主,再不能够十分和合。男要嫌女,女要嫌男。云客思量此话,必定有些不妥,不如放下礼文,单身匹马,往各处寻花觅草。倘然遇一个十分称意的,只把一点真情为聘,就好结个恩爱同心了。这也不在话下。

却说赵员外因儿子长成,欲要与他攀亲,知道儿子劣头劣脑,又因是个种爱之子,不好轻易央媒,说合亲事。

那一日,见是云客走到面前,说道:「你在书房读什麽书?我见你渐渐长大,要与你娶一房媳妇。这也是姻缘大事,自然有个配合的。只是你终身之计,还该向上一步。如今世上,那个不是趋炎附势的?我看这些少年朋友,略略识几个字,各处拜门生、结文社。遇着考试,进场後有了靠托,说道头名,定然是我榜上真个应验起来,也是有趣的事。况你新进学宫,文才本领不如於人,何不出去与那些钻求名利的朋友,结交一番,待到大比开科,图个出身高第,也与祖宗争些体面。」

云客笑道:「那些钻求名利的朋友,只好杯酒往来,若要他意气相投,千百中难得一个。」说便是这样说,毕竟平日间有些小朋友。只是云客才高意迈,又兼得了屏风上滋味,念美人的意多,图功名的意少。

适值正遇暮春时候,那杭州西湖上,是千古有名的好耍子处,画船箫鼓,那一日没有?当日苏东坡有诗二句,说得好:

水光潋滟晴方好,
山色空蒙雨亦奇。

据他说起来,这西湖却是晴也好雨也好,只除是求田问舍争名夺利的,不曾领略山水之妙,错过了多少光阴?其馀那个不晓得?云客忽然想起来,那西湖上美人聚会之所,何不拉几个朋友,备一只好舡也到此处看看。若得遇着有情的,何消父母之聘,我自会娶他。当下告过父亲,只说要到西湖上结个文会,员外就听依了。酒米银钱,一色齐备。又托一个老成家人,叫做赵义看管。

那时云客往外边约两个同窗朋友,都是秀才。一个姓钱名通,号伸甫,一个就是云客的表兄,姓金名耀宗,字子荣。那两个朋友,通是钱塘县有名的财主,因云客也是个富贵家公子,所以这两个时常往来。

彼时云客一同下船,琴棋书画、纸墨笔砚、图书印匣等项,俱带了去。那是斯文人的行头,有等衙门里人,或是清客,出去游玩,必定带笙箫弦管,或是双陆纸牌。斯文人出门,只带些琴棋书画为游戏之事。

只见云客同两位下了船,船内铺设得齐齐整整。又摆上一桌果酒,与二位吃到半酣,云客说道:「我们三人未到西湖,先有一段西湖的景致在心上。如今各人先要做一首想西湖诗。」

怎麽叫做想西湖?不是真正想着西湖许多大、许多阔、许多景致,但是有意思的人,各自有一段心事在腹内。若到西湖,遇景情深,便把一生的心事,发舒出来,这便叫做想西湖。

云客倚马高才,一挥而就,却是专说自己的心情。诗云:

十年梦境尽繁华,
月姊星娥隔绛纱;
翠羽墙东邻宋宅,
郁金堂北是卢家。
马嘶暗逐多情草,
燕剪低随解语花;
今日漫思湖上望,
莫教只只是天涯。

钱金两人,於做诗一道,原不十分讲求,因见云客先做一首,又催他共做,只得搜索枯肠,也凑成几句,虽非风流俊雅之言,却也到有些意思。

钱诗云:

二人今日想西湖,
湖上题诗无日无;
俗客最能通者也,
书生到处念之乎。
忙中易老皆名士,
静里忧贫是仆夫;
勉强斯文还自笑,
不如高卧并提壶。

金诗云:

九儒十丐尽趋时,
也逐西湖学做诗;
笑我浪吟羞北阮,
诸君何苦效东施。
平生意气惟耽醉,
今日相逢且自痴;

子荣苦吟六句,说道:「如今做不出了。还记得少时念的古诗二句,就把他续成一律,装个名士体面。」

富贵不淫贫贱乐,
人生到此是男儿。

云客见他两人俱已完诗,赞道:「二兄天才高妙,反觉小弟绮靡之句,未免飞卿柔艳。只是小弟一向有句心言,不曾说出,今日二兄在此,可以细谈。」

钱神甫道:「赵大兄,莫非指望考试,要钻个头名麽?前日总管平江路浙西道钱兵尊观风,小弟偶然求他乡里一封书,就考个第二,小弟连忙送他一副套礼,便认起同宗来。兄若有此意,只消二百馀金,也求他嘱托一句,这是极便的门路。」

金子荣道:「何消如此费力?只求本县李老师做头,写封公书,也就有用了。」

云客笑道:「那功名之事,小弟全不挂心。平日思想起来要做人家,小弟这样也够用了,不消再做得。就是功名一节,自有个大数,便迟了几年,也不妨事。只是我辈在少年场中,风流事业等不得到老的。」

神甫笑道:「原来未曾有尊夫人,这件就叫做心事了。小弟近日颇有娶妾之意,被拙荆得知,面也抓碎了,房里的粉匣肥皂都打出来。幸得老兄不曾遇此等苦,方说得那样心话。」

三人大笑一番,看看的路近西湖,不知西湖上那样风光。看官慢慢的吃了茶,再讲。

评:

屏中一诗,淡淡说来,已埋全部关节,绝无斧凿之痕。

千古以来,惟假者不能混真,偏者不能胜全。虽极力装点,终有 鱼目之诮,篇中一一指出,深足快心。至如配合一段,名言凿凿,更觉周礼害人不浅,末言名士气习。苏庵特逞笔作馀波耳,非有实意刺人也,读者知之。

忆书此回时,斜月侵几,篆香萦幕,蛩声切切。顾影萧然,瓶有残醴,举杯自贶。因飞馀墨,得六绝句,附笔於此,以志馀情。自记:

梨花树老佛堂空,从此高山不可通;
摘尽荔枝无并蒂,断肠心事雨声中。
驿里谁言负圣恩,女牛私誓至今存;
国家多少与亡事,玉辇何须恨剑门。

明妃
当时天子重边疆,马上胭脂塞外香;
千古莫怜图画误,几人恩幸老昭阳。
翔云漠漠动离情,一曲琵琶马上行;
自是长门思幸薄,都令红粉浪传名。


第三回 巧相逢月下追环 小姻缘店中合卺

诗云:

绣帘不卷春云暮,屏障雪衣娇欲拓;
缘浅休歌陌上桑,小立栏前看红雨。
说向花神低翠鬟,第嫌泪点自斑斑;
三山青鸟何时至,回首啼莺去复还。

原来西湖上景致,与别处不同。别处景致,看了就讨回头。那个西湖,是大郡所在,画船箫鼓,过往的也在这里盘桓,本地的也在这里摇摆。所以不论早晚,佳人才子,聚会的甚多。有一个扬州府,江都县的乡绅姓王,在福建路做学校提举司,任满回来,路经钱塘。本身一只大船,家小又一只大船,因西湖好景,随即换了湖船,暂住几日。他的家小不多,夫人吴氏,单生下一位小姐,年方二八,小字玉环,连年随在任所,还不曾许聘人家。那小姐生得花容月貌,便是月里嫦娥,也让他几分颜色。宋玉云:「增之一分则太长,那高底鞋自然着不得;减之一分则太短,那观音兜自然带不得。着粉则太白,那粉扑儿一年也省了多少钱,施朱则太赤,那胭脂边不消到浙江去买。」真正翩若惊鸿,宛若游龙。若是见他一见,便一千年也想像不了。又兼文才淹博,技艺精工,子史百家,无不贯串,琴棋诗画,各件皆能。他心中最爱的一件乐器,是个琵琶,那是西蜀出的逻 檀木所制。温润可爱,带着几条渌水蚕丝的弦,终日弹的音调,就是钧天广乐,也没有这般好。那小姐不惟容貌过人,性情又甚端淑,闺中不轻一笑,对镜亦无可怜。不知那个有缘的,撞着这样一位庄严的小姐。这话休题。

却说赵云客自下船以来,竟到西湖换船。他尽想随风转舵,遇着个俊俏佳人,即不能够窃玉偷香,也还要看个下落。谁想把船一泊,正泊在王乡宦家小船边。

那一夜是三月望日,风恬月朗,好一段夜景。云客船上,张起灯来。四边也有吹箫唱曲的,也有击鼓放花炮的,闹了二更有馀,也就寂然静了。那钱金两个,先去睡着。云客独到船头,四顾清光,飘飘然如凌云仙子。回头一看,只见旁边大船头上,簇拥一夥妇人,异香袭袭。

云客仔细看来,内中一个竟像瑶台上飞下来的。云客心忙意乱,不敢轻易开口,看了一回。那女人见近边船上,立着一个男子窥探,也就进船去了。云客口内不言,整整思量了半夜。

你道船头上是什麽人?却就是回扬州的玉环王小姐。止因他家范谨饬,日间只好在官船中坐。虽则纱窗内可以寓目,外边人却不见他一丝影儿。那一夜月色又好,吹箫击鼓的又去了,正好同夫人侍女在船头上看看景致。不想被那一个有情郎瞧见,正是天生缘分,合着这样凑巧事来。

赵云客一夜不睡,巴到天明,即便起身,急急梳洗。走到船头,并没处看见一个妇女。道是昨夜船上,莫非又是屏风上的美人跟来出现?正思想间,看那傍边大船上,贴一条钦差福建路学校提举司大封皮,便知道是一家乡宦的家小。望见船工水手,略略问他几句,方才晓得真实。

云客口虽不说,心中思忖道:「我这一段情意,不见也罢,见了如何摆脱?」坐在船中与钱金二位,粗粗讲几句斯文的话,心生一计,一面先打发那老成的家人回去,说道:「游玩两日,就归来。」坐到第二日,那王家船竟要回了。云客撇了二位,私自买只小船,带些随身盘费,跟随王家大船,一路相傍而行。追到扬州,竟入城内去了。

那王家好一所大宅子,正住在扬州府前相近。里面家人童仆以百数。云客想道:「他小姐归到家中,就是飞也飞不到他里面去。我如今若要罢手,正如猎狗见了兔子,虽是深入穴中,怎肯回头不顾?若是要他相遇,又像先生虚了馆职,只好街上闲走,那得学生见面?若待思量计策,又恐怕像个医生用错了药,不惟无功,反贴一顿打骂。如何是好?」思想一回,忽然笑道:「有了!有了!我是隔省之人,无人认得。不妨假做小厮,投靠他家。倘若能够相逢,诉出缘由,自然小姐不弃。」便写一张靠身文书,竟往王家门首,直入进去。只见王家宅内,喧喧嚷嚷,说道:「老爷即日赴京复命,并无一人揣着。」云客无处安身,仍出门来。身边只带盘缠,并随身几件文墨之事,一时无从安置,慢慢行来。偶到瓦子铺前,见一卖酒人家,且买些酒吃。看那里面几间房子,到也乾净,便对主人道:「我有一事到此,暂借尊处歇宿几日。」即送房金一两。

那卖酒的一个老人家,姓孙,号孙爱泉。只因祖上传留卖酒为业,乡邻嘲笑他子孙惯喝白水,招牌上又写着泉酒出卖,所以送个号叫孙爱泉。那爱泉年纪有五十馀岁,生得一子一女。一子绰号孙飞虎,因他是个本府堂上公差,众人说道:「西厢记上有一贼徒,叫孙飞虎,他和尚寺里寡妇人家,也要抄掠一番,如今做公人的翻了面皮,那个没有虎性的?不要说平民,就是冤屈钱,也掠得几贯。况兼府堂上,比下县更加一倍。又见那孙家儿子为人刚暴,便绰号他做孙飞虎。他也随人叫唤,竟不改名。一女名孙蕙娘,年纪一十七岁,虽不能够淹通书史,也略识几字。人才俊雅,容貌到有九十分。生平不喜涂脂抹粉,竟作个村妆打扮,风情绰约,自是不凡。少时攀一卖米铺家,常顾饥荒卖些贵米。他儿子被人咒死,蕙娘竟望门寡了。云客一进了门,便捡一间精洁房子,把随身行李安好。孙爱泉见他斯文模样,又且仪容标致,时常煮些好茶,取几个点心与云客吃。一应茶饭,里面收拾,吃了後算。谁知赵云客是个俊俏儿郎,又乖又巧,出外买些好物,只说杭州土仪,送与爱泉妻子。爱泉妻子是热心肠的老人家,见云客甚是殷勤,就认做至亲一样。他女儿虽在里面,也不十分顾忌。

住了两日,云客出去打听王家消息,那王乡宦还不曾起身,傍晚回到寓中,劈面正撞着孙蕙娘。云客深深作揖道:「小生连日在此搅扰,心甚不安。」那蕙娘也不回言,竟望里头走进去。云客也进自己的卧房。当日蕙娘心上,思想起来:「吾家母亲说新租房的一个书生,人才生得甚好,且兼德性温存,想是好人家的儿子。不知甚事,独自一身,在此居住。看他衣服行李,也不像个穷人。」心上就有几分看上他的意思。云客自见蕙娘之後,把王家小姐,暂时放下心肠。做个现财买卖的勾当,只是无处下手。

又过一日,爱泉夫妇,要到岳庙中,还一个香愿。商议买些香烛,第二日出门。云客早已得知,到那一日,绝早催做饭吃,要早出去干正经事。爱泉夫妇喜道:「我儿子差牌下乡,家内又无媳妇,独自女儿一个。幸喜得那租房的官人早出去了,我两人还了香愿,晚间便回来。」

不想云客是聪明人,预先要出去,无非安那两个老人家的心,使他女儿不消央人相伴。及至上午,买些好绸缎,兑些好首饰,带在身边,竟到店中来急急敲门。蕙娘在里头,道是母亲决然忘了东西,转来取去,即便开门。

只见云客钻身进去,便掩上门来,不慌不忙,走到蕙娘房里说道:「我赵云客是杭州有名的人家,虽是进了学宫,因无好亲事,还不曾娶得妻子。前日有事到扬州街上撇然见了姐姐,道姐姐决不是个凡人,所以打发家人回去,独自一身,租住在此。今日天遣奇缘,有此相会,若是姐姐不弃,便好结下百年姻眷,若是姐姐不喜欢有才有情的人,请收下些些微物,小生也不敢胡缠。」便将绸缎首饰,双手送去。但见满身香气氤氲,一段恩情和厚。

你道蕙娘怎样打发?那蕙娘虽则小家,人才却也安雅,说道:「官人既是读书之人,自该循规蹈榘。那苟合之事,本非终身之计。这些礼物一发不该私下馈送。」

亏那赵云客绝顶聪明。听得蕙娘「终身」二字,即晓得他有夫妇之情,说道:「小生非是闲花野草的人,任凭姐姐那样吩咐。小生当誓为夫妇。」只这一句顶门针,就针着蕙娘的心了,蕙娘叹口气道:「我这样人家,也不愿享得十分富贵,但恐怕残花飘絮,後来便难收拾。」

云客放下礼物,双手搂住蕙娘,温存言语,自然有些丑态。你道蕙娘为什麽这样和合得快?只因赵云客连住几日,那些奉承爱泉夫妇,与夫烧香读书,凡事殷勤,件件都照着蕙娘身上。蕙娘也是个听察的,所以两边便易容和合。就是左右乡邻人皆晓得爱泉平日是个精细人,自然把女儿安插得停当,那一日都不来稽查。正是:

婚姻到底皆天定,但得多情自有缘。

说这赵云客见了蕙娘,但与他叙些恩情,讲些心事,约道如此如此,即走出门,仍旧往别处去。

看官,你道别人遇了妇女,便好亲个嘴,脱衣解裤,先要上床,煞些火气。那云客为何只叙心言,便走出去?要知天下女子,凡是善於偷情的,他腹中定埋一段踌躇顾虑之意,始初最不轻易露些手脚。不比对门女儿,烟花质地,一见男子,便思上床的。他虽是心上极种爱的人,头一次相交,必有一番驾驭男子的手段。却把一个情郎能给在掌握之中,那时任其调度,全无差失。此正是聪明女子要占先着的意思。

看官们晓得的,但凡男女交情,若至上身干事,那先着便被男子占了。妇人虽甚狡滑,只好步步应个後手。所以莺莺偷那张生,明明约他夜间来做勾当,及至见面,反变了卦,直使张生见了莺莺,疑鬼疑神捉摸不定,方才与他交合。那蕙娘是有智巧的,不是一味专要淫欲,云客窥见其心,反放一分雅道,他自然心服,留这好处,到後边慢慢的奉承。此又是聪明男子,识透女子的心性,故意把先着让他,以後的事便十拿九稳。仍旧出去,并安插他父母回来的念头,这是偷花手一毫不走漏的计较,也是云客第一次入门的手段。

爱泉夫妇,还了香愿回家,看看日色昏黑,叫女儿开门点灯,还不见那赵官人到来,心上一发欢喜。只说他读书人有礼体,见我女儿一个在家,故此来得稽迟,若是那个官人来,急急备饭与他吃。不知读书人在外面装点,若要他心内果然有礼体,则怕明伦堂上难得这个好影子。况且女儿的计策,比老人家更高一层。

云客约至初更,才提灯笼进爱泉店里。爱泉欢欢喜喜说道:「官人在那里干事?这等晚来!」云客道:「见你两个老人家出去烧香,知道无人在家,不好就回来得。」爱泉笑道:「为我出去,带累官人来夜了,恐怕肚饥,唤妈妈速备饭来。」云客道:「你老人家一日走劳碌了,饭便慢些也罢。」云客坐定,爱泉取饭来吃。因他外边烧香,这一晚便是素饭,云客吃完了,抽身到自己房里去。这一夜工夫就比以前不同了。你道有何不同?方才晚间约成的计,必定如何发落。

评:

前赵云客立誓要娶第一种美人,乃今未遇玉环王小姐,而先交蕙娘。毋乃羊质虎皮,见草而悦耶。

作小说者,辟尽从来俚语,专以佳人才子之配合,谓天造地设的一种至情。而忽有辄於酒店中,何也?苏庵曰:「否否。」昔朱文公自白鹿洞讲学之後,唤诸弟子从了,周流四方城迷下蔡之色。文公伫立阶前,身不转移,目不交睫,心志。一曰忽到一村落间,偶见一家女子,嫣然态度,颇有惑阳惶惑,恍然若失者久之。诸弟子进曰:「先生讲学有年,一切功名富贵,视若浮云。今乃遇一女子,而不能定情,将何以贤贤易色之文训弟子也?」文公於无意中,为诸弟子所诮,猝然无以自明,因对弟子解嘲曰:「小子何见之浅耶?我所以伫立阶前,恍然若失者,岂因一女子哉?盖有谓也,夫茅檐之下,尚有绝色,四海之广,岂无大贤?」只这一句,便开诸弟子,多少触类推求的法门。世人只知珠翠成行,便是佳人;不知 萝村中,原无金屋玉堂之地。此蕙娘有情,天作之合,自然不沉没於卖米铺家,而留以待云客也,有以夫。


第四回 野鸳鸯忽惊冤网 痴蝴蝶竟入迷花

诗云:

谁言风味野花多,
园内桑阴尽绮罗;
若是野花真味好,
古来何用讨家婆。

第二回中,夫妻配合,已说得明白矣。此後只该将赵云客与蕙娘约成之计,一直说去,使列位看官,踊跃起舞,如何又把这诗正讲起来?不知云客私逃,就有好处在後,一时间说不尽。但是他家中父母,岂能忽然无念乎?

自从云客前往西湖,家里只知道同那钱神甫、金子荣两位官人,做些斯文事业。

员外见家人赵义回家来,问道:「官人如何不归,你先回来?」

赵义答说:「官人同钱金两位官人,好好的在西湖游玩,着小人先回,恐怕家里有正经的事,故此先打发来。」

员外也不提起。

一连过了三日,仍差赵义往西湖去候。赵义寻来寻去,并不见云客坐的船。赵义道:「我官人一定同那钱金两位去了。只不知在钱家,又不知在金家?」

赵义也不回来,竟先往金子荣家探问消息,道:「是我官人表兄表弟,必然到他家里。」

走到金家,门上人说:「赵伯伯有甚事到这里来?」

赵义把寻官人的话,略问几句,管门人道:「自从前日我家官人,闻得同你家赵大官人西湖上去,这几日张相公家催贺分的日日在此聒噪。又且至元二年三年的钱粮要比,不知动那一仓米完纳。我官人是没正经的,莫非往涌金门外看新串戏的,做那蔡伯喈记去了?」

赵义晓得不在金家,又往钱神甫家问一问,便知端的。看看走到钱家,管门人不在,有个老妈妈立大门前。赵义便问妈妈:「曾见我家大官人到你家来?」

妈妈认得赵义是赵员外家,说道:「我家官人也出去三四日了,只因前日与里面娘娘讨了一番闲气,想是没颜面回家,不知这几日躲在那里,你家官人,并不见来。」

赵义心上慌忙,急急归家,报知员外。另差人各处寻觅,也只恐他後生家,怕朋友搭坏了气质。那里得知赵云客自见玉环之後,私下叫了小船,带得随身东西,竟自追去。

那一日,钱金两个暂往挢上散步,及到船中已不见了云客。只道云客有事,私自归家,不与他作别,深为可笑。又道是他的铺盖,远在船中,拿他做个当头。

金子荣道:「我们两个且自回去,看他可到我家来。」

钱神甫道:「小弟前日与敝房有些口嘴,还要在外边消闷几日,闻得近处新到两个姊妹,何不去看他一看?若是好的,便住一两夜何妨?且把赵云客的铺盖,放在那里,见了赵云客教他自去讨取,笑他一番以偿不别而行之罪。」

金子荣笑道:「这个到使得。」

两人竟往妓家。

果然不远一二里,见一处小小门径。神甫有些认得,直往里面去,先把铺盖放下。内中有三个妓,两个先出来,略有些姿色的,也是油头粉面。後人有诗一首咏青楼故事:

抹粉涂脂出绣房,
假装娇态骗儿郎。
相看尽是情人眼,
搂得西施便上床。

朗庵云:「语云:『情人眼里出西施,俗眼大都如此。』」

那两个妓,一个叫采莲,一个叫秀兰。吃了茶,采莲先笑道:「二位相公来舍下,自有铺盖,何消自己带得?」神甫道:「莲娘不知,这是另一个朋友的,因他不肯同来,把那铺盖放在这里,後日还要取笑他。」四人笑话不题。

妓家连忙备酒,款待二人。晚间饮至更初,两人酣兴大发,神甫搂了莲娘,千荣携了兰姐,两人隔壁而睡。子荣本事不济,才上身,被那秀兰做个舞蝶倒探花之势,先将两腿竖起,腰下衬高,待阳物到穴边,把手用力一攀,两只腿尽情放开了。子荣的身子正像从天落到云窠里一般,不由他做主。况且乘了酒兴,那根大物,一下便尽根送进了。如此不上百馀合,又兼他口里浪了几样肉麻的声气。不觉把持不定,勉强支吾,终难长久,颠得昏天黑地不上一更工夫,就也睡去。

原来妓家规榘,一上身,恐怕人本事高强先下个狠手,你不降服他,他便降服你。子荣终是书生,被他一降就服了。只有钱神甫在隔壁,听见子荣才上床,便这般大哄,他走青楼中在行的,想道:「这一哄便被他哄倒了,我自有个调度。一上床来,只做醉昏昏的模样,手也不动,脚也不摇。」

那莲娘听得隔壁如此高兴,又浪得分分明明的好话,玉户中正像有人搔他的,巴不得神甫上身,神甫只是不动。熬了一会到把手脚揉摸起来,泥胸贴肚,像个熬不得的光景。不多时,又拿一块绢头,在肚下揩抹一番及腾身上来,先做个省油火之事。这一件,旧名叫做倒浇。我这部小说後面,另行改名使唤,有小词一首为证:

倒凤颠鸾堪爱,肚下悬巢相配。
不是惜娇花,怎把玉杵高碓。
亲妹,亲妹,蜡烛浇成半对。

右词名《如梦令》

神甫思量这妇人如此兴浓,便顺手扯来,先与他浇一回通宵画烛。莲娘不禁春情被神甫慢慢放出手段来,十八般武艺,尽皆全备。弄至三更有馀,莲娘力尽神疲,大家 的熟睡不题。

却说赵员外因不见了儿子,心内十分焦燥。家人打听得钱金两位在妓家行乐,员外连忙唤数人跟随,一境亲到城外来寻觅。却是冤牵相聚,正撞着金家童子,也来寻家主。同到妓家,员外一进了门,影也不见一个。原来二位正在睡乡,醒来还要做些小勾当,以尽一夜之兴。不想外边喧闹,两个抽身起来,蓬头赤脚,一出房,便见了赵员外。两个吓得口呆,目定不是怕甚麽,只因员外是个高年尊长,乡党中第一正经古执人。况且子荣又是内亲,所以吓呆了。

员外见他两人面上颜色不好看,道是骗他儿子嫖赌,心上发怒起来,道:「你们後生家,怎麽干这样没正经的事?」

又道是:「我儿子在那里?」

两人道:「赵大哥几日并不见来。」

员外愈加怒气,叫家人房里搜求,一定躲在那边。只见家人进里面一搜,便搜出赵云客的铺盖来,说道:「大官人的铺盖,也在此。」

员外一把扯住两人,扯他学里去教训。两人吓得痴呆,一言也说不出来。家人便把妓家扫兴一番,春抬竹椅,打碎几件才出门。那妓家不知甚麽祸事,契家星火搬去。

且说员外扯到半路,家人报道:「官人铺益上有许多血迹。」

员外回头一看,忽然大哭起来,道:「必是你两个谋杀我的儿子了。不是谋他带些银子宝贝,必是因妓女面上争锋,便发出歹心来。我儿子年纪又小,从来不曾出门,路也不认得,如何到那里去,不见回家?况兼铺盖现在又有血迹,我儿子生性好洁,何从有这血迹来?这段人命,却是真的。」

并不扯到学里,竟扯到府前知府台下,大叫活杀人命。那知府生来也要做清官。平日间,怪些秀才缠扰,但是秀才犯法,从重拟罪,见那赵员外又哭又叫,知府说:「为甚麽?唤上来。」

员外拖着两个蓬头赤脚人跪了,哭诉道:「赵某止生一个儿子,少年心性,不谙利害。只道世上朋友是好交结的。前十五日,祸遭那两个凶徒骗到西湖,劫他所带银子宝玩等项,又将他身子谋杀,不知埋没那里,有被褥血迹现证。」

知府道:「你两人姓甚名谁?」

两人各通名姓。知府道:「为甚麽谋杀他儿子?」

两人道:「生员虽则识字粗浅,也晓得些礼法。如何敢谋人命?且赵家儿子又是好朋友、亲戚,那有这等事来?前日同到西湖,不知那里去了。生员辈并不知情。」

知府喝道:「本府晓得你们下路人,顾了银子,见些小利,就是至亲骨肉,也要反转面皮。顾名思义的,千人中难得一个。你道不知他那里去,怎麽同到西湖?被褥也在你处,身子便不见了。且又被褥上面的血迹新鲜,明明是谋杀的。暂收了监,一面补状词来,一面申文学院去。」

钱神甫、金子荣两个,一时提在浑水里,有口莫辩,且听他监了。再作道理。

看官,不见了赵云客也罢,你道铺盖上血迹,为何这等凑巧?不知那一夜,三个妓女,两个出来陪客,内一个被别人干坏,下起败血来。彼时铺盖无处安,暂放在那一个妓女床上,一时间点污了。这是神不觉鬼不知的事体,若是妓女尚在那里,还好访问真实,辨明此事。正为赵员外家人扫兴,霎时间都搬去,无可寻踪。这件事就认真起来,也是五百年前结会的冤债。好笑赵云客在扬州城里受用,那晓得家中这等怪事。我如今又把赵云客说起了。

却说孙蕙娘与赵郎面约的话,那一夜就行起来。是日,爱泉夫妇烧香回来,走得劳劳碌碌,虽是吃素,被女儿多热几碗酒,一时乘了快活,多吃得两三瓯,到了更深,两人只管要睡。他女儿的房,却在里面,必要经过爱泉的卧所。每夜一路门闩都是爱泉亲手关好。只见爱泉睡不多时,外面酒缸上一声响,像个打破甚麽光景。蕙娘道:「不好了,外面必是花猫,爬甚下来,打坏酒缸。」

爱泉昏昏要睡,叫老妈:「你同女儿点火去看看。」

蕙娘点火,後走着母亲。一路先开门,才开到外边门,蕙娘手内火霎时灭了。恰好赵云客正在门边,蕙娘上前一把手闪他进来,只言点火先引到自己房里去。及至点灯来看,并无甚麽。原来孙家的酒缸,但放在云客房门前。日里先约他,到更深把缸响一响,便立在门边,暗里一闪就闪进去。老妈依旧关门,进房睡着。

赵云客既上蕙娘之床,少不得叙些寒温,就要动手动脚,颠鸾倒凤之事,自然做得停当。蕙娘虽则初试,因他情意笃实,就是花心有些狼籍,也顾不得了。

蕙娘道:「今夜进来,只为算那终身之策,不但图一刻欢娱,愿郎君说个本心。」

云客搂住玉体,将臂代枕,说道:「我的家事,比你家还好。实不曾娶妻子,百年之期,不消说了。只是有一件事,先要告过。小生曾遇府前王家,有个小姐,未免有情。若是不能够到手,也索罢了。倘後日娶得他,使与姐姐一般供养,这是本心。」

蕙娘道:「你这样人才,後日自当有佳配。但是我既遇了你,不论你要不娶,定要随你终身的。至於我的父母,自会调度他心肯便了。」

云客满口奉承,山盟海誓的套话,也都说了一遍。忽然外边鸡叫,东方渐渐的发亮起来。你道如何出得他房门?咦!进便进来得好,出时到有些难也!

评:

浮浪子弟,於戏谑之中,便埋祸根,往往弄假成真。有识者不可不慎。今时少年,多习轻佻,全无实行。至有目先辈为迂腐,而肆志罔行。彼所为名士气习,固当如是耶!我恐其基祸深而致灾速也。寄语少年,略知捡束,取益无穷。则此实当作中庸《论语》读矣。


第五回 藏锦字处处传心 逗情笺般般合巧

有一只苏州山歌倒唱得好,云:

昨夜同郎说话长,失 (音忽,熟睡也。)直困(音困,吴人谓睡为困。)到大天光。
金瓶里养鱼无出路,鸳鸯鸭蛋两边慌(慌同。)。

你道赵云客同孙蕙娘在床上,要出门必要经过父母的床前,不出门,一间小房,岂是藏得身的?道是他两个人,慌也不慌?不知他两个自有好计,一些儿也不慌。

两人双手搂定,听得鸡鸣,反放了胆一 睡看。乃至觉来,日色已到窗前。听见隔壁爱泉夫妇飕飕声要起身了,蕙娘问道:「敢是爹爹起来?我昨夜露了头,点火出去,想是受些风寒。今早甚是头痛,爹爹为我速去买些紫苏来泡汤吃。」

爱泉道:「既是这等,我便出去买。妈妈你且起来,看看前面,恐怕有人买酒。」老妈也就起身。

爱泉出去买紫苏。蕙娘又问母亲:「爹爹可出去了?正忘了叫他并带些姜来。」只这一句,专要探问爱泉果然出去的意思。老妈道:「他竟去了,得他来再买。」

蕙娘又道:「母亲可速来看看我,为何头这等生痛?」

老妈竟推开房门,到蕙娘床前,开了帐子。蕙娘睡在床里面,把母亲的手,拖到身边来摸自己的头。那老妈把身子盒在女儿床上,谁知夜间先取些乱衣服堆在椅子上,靠着房门。

云客躲身椅下,待蕙娘扯母亲盒倒床上,帐子又遮定,竟自出房,轻轻走向外边去了。外边的门,孙爱泉为真紫苏,已经尽开,一毫也无碍处。这岂不是不慌忙的好计。云客自此以後,乘着便,就与蕙娘相通。将自己带的东西,尽数付与蕙娘收管。拜匣内有些图书玩器,也付与蕙娘,只留着屏风内落出来的一幅诗绢。因蕙娘不好文墨,故此不与他。

一日走到府前,再访王家消息。恰好老王赴京复命,家内清清净净。云客换了布衣,投身进门,先见了管门的大叔。

管门的道:「你是什麽人?来为甚的?」

云客深深作揖道:「大叔在上,我祖居浙江。父亲是个经商的客人,欲到扬州买货,半路上为贼劫伤了,只留我一人逃命在此,无亲可托。只得投靠一家乡宦,可以度日。就是抄书写字,也是会的,求大叔引进。」

管门的道:「我老爷进京复命,家内又无相公,用你不着。」

把他身上一看,见云客斯文身段,且是生得端正,笑道:「可惜我们家法,甚是严正。若是别一家的夫人小姐见了这样小後生,还要做些好衣服与他穿着哩。」

云客再四哀求,说道:「只顾度得日子,不愿像别家的受用。」

管门的道:「也罢!我去禀上夫人,不知用不用。若是收了,且着你在东花园里看守花木。老爷回家,再把别事差你。」

就在厅後传梆说知,里面也就允了。即时引云客到东花园,也有几个同伴,住在园中轮流值日。

原来老王宅内,家法甚严,三尺童子,无事不许进後堂的。云客思想小姐,有天渊之隔。虽则住在园中,也时常到孙爱泉家看看。爱泉夫妇不知其详。蕙娘心上,倒晓得的。

且说云客始初,只为王家小姐思得一见,故此托名靠身。谁想一住东园,毫无影响,心上惶惑无定,常於僻静之处,把小姐二字当做持咒一般,时时想念。到夜阑梦中,不知不觉高声叫出小姐来。幸喜独往一间小房,不与同伴共卧,还不曾露些丑态。

忽一夜,月色蒙蒙,竹间亭畔,若有行动之声。云客此时,正值无聊,闻得窗外有人行走,只道同伴邀他吃酒,或是寻他问话,急急开门。夜色萧然,全无踪迹。

云客正要进房,不想回头一看,远远见一女子立於牡丹台下,斜身靠着湖石,傍边随着一个十四五岁的丫鬟,遮遮掩掩。

云客思念小姐,魂梦俱痴,忽然见此二美,心内便认真想道:「我在此月馀,不要说美人,就是丑陋的,也不曾见一个,为何今夜,有此奇遇?莫非小姐晓得我的心事,私下做出卓文君行径来?且上前探问他,看怎生下落?」

轻轻走过画栏,那女子也迎上来,仪容妖艳,体态动人。丫鬟先开口道:「我乃本衙侍儿,这一位便是本衙的小姐。晓得郎君终日想念,所以不惮露行来申私约,未知郎君意下如何?」

云客心慌意乱,连忙向前施礼,说道:「既蒙小姐降临,真是三生有幸,小生何福?受此厚情?」口内一头说话,身子渐渐亲近起来,相携玉手,走到自己房里去。彼时残灯明灭,云客搂抱玉体,同坐一处,先把他香肌摩弄一番,然後与他脱衣解带。只见衔下几件轻而且软的衣服,脱至胸前,忽露出一件奇物来,形如水晶,光照一室。

云客问道:「小姐,这是甚麽宝玩?」

美人道:「这是祖上传留的宝石,自小带在身边,时刻不离的。」

云客此时无暇致详,但与他同上香床,共图好事。却又古怪,别个女子虽极美艳,不过寻常态度。惟有那个美人,一上床来,先将这宝物放在枕前。但见帐子里面,光莹闪烁,令人昏乱。交合之际如在醉梦中,不复辨别人事,惟满身酣畅,魂迷魄散而已。

将次五更,侍儿促归,美人收拾衣装,珍重而别。自後每夜到来叙恩情,别无他语。云客只想小姐是个绝世佳人,有此天仙异质,不比寻常女子的相交,也不十分疑惑了。

忽一日早晨,管门传谕,打扫东园,明日里面,夫人要请某衙夫人在园中走走,众人各各小心收拾花木等项。云客想道:「这一番小姐定然到来,待我日里看他,可是夜间的模样?」

到第二日午间,夫人果然来了,请了某衙夫人并带小姐,随着一二十丫鬟使女,备酒东园。那些管园的都出去,只有云客躲在後厅梅树下,湖石边。

只见一簇妇人拥进来,见了云客说道:「你是什麽人?夫人来,还不回避?」

拖到夫人面前,云客跪道:「小的是新进来的,不知夫人家法,故此犯了。」

夫人道:「既如此,待他出去罢。」

数十妇人,把云客推推扯扯,衣带尽扯断了。一来,道他是个标致後生,故意卖弄他;二来,看夫人小姐走过花栏,就也有些放肆。云客推得头昏脑闷,出了园女。身上一个小袋,竟落在园内,袋中却是藏那屏风内落出的诗绢,还有二三两银子。

云客道:「可恨!小姐又看得不清,反遗失一个小袋,袋中银子也罢了,只可惜那诗绢是古物,被人拾去,必定损坏了。」

说这云客落的小袋,正被小姐身边一个丫鬟拾得,解开先取了银子,又见一幅诗绢,说道:「好一幅绫绢,只多了这几行字。两个图书若是素净的,也好打几双鞋面。」

又道是:「我家小姐是识字的,拿去与他看看。那新进的家童,不知什麽人,有这件东西?」

只这一日,园中热闹,傍晚便各回去。说这丫鬟,拾得诗绢,不敢藏匿,回到府中,黄昏时,灯下说与小姐知道:「今日园中,那个新进来家童,被各妇们拥打出去时,身边落出一幅绫绢,有几行字在上面,不知甚麽。」就双手送小姐。

只见小姐把那诗绢翻来覆去,看个不了。想道:「这也奇怪,那幅诗绢,不是平常之物,缘何诗句与我意思想同?上面一个印子,又是我的。」却将诗句,暗里念了数遍。道:「我爱弹的琵琶,是私房事,怎麽诗句上有『无限心情莫惆怅,琵琶新调自盘桓』之语?这也罢了,那印子上四个字,分明是我的小字。」

又看下面印子,却是赵青心印,心上狐疑不决。

大约女儿心性,一件极无谓的事,偶然开了心,就要认真起来。小姐将诗绢藏好,当夜就想成梦。梦到一处,竹木叁差。但见竹影里立着一个郎君,丰仪俊秀,颇有顾盼之情,渐渐走近身来。回头见母亲行动,又指着几个丫头说甚麽话,忽然惊醒。次日起身,因诗成梦,因梦生情。自此以後,便是灯花鹊噪,也有几分疑惑,连那琵琶也不去弹了。

却说小姐平日,有个相伴文墨的,也是一位小姐,姓吴,名绛英,就是夫人的侄女,比小姐年长一岁,自小没了父母。有一亲兄,那扬州府中名士,家内富饶,住居与王家相近。因吴氏夫人,单生一女,无人伴话,故此常请侄女住在家里。那绛英小姐,风情绰约,心口伶俐,诗文针线,百般精巧,与玉环小姐同胞一般,极其亲密,凡两边心上的事,无不相通。

一日玉环小姐,把诗绢的话与绛英说知,绛英道:「既有此事,何不乘便唤那新进的人来,问他可是姓赵,盘问来历,就明白了。」

小姐道:「这样便好。只是我一时难好盘问。」自後也不提起。

看看过了一夏,秋来风景,甚是可人。早桂香浓,残梧月淡,诗情画意,触目关心。原来吴夫人的诞辰,是八月十三日。本年正值五十岁,内外姻亲悉来奉贺。

绛英对玉环小姐道:「姑娘生日,各人恭贺。我与你两人,也少不得把一件事贺寿。只是珍奇宝玩,都自家有的,不为希罕。我知你文才绝世,何不作一篇寿文,做个锦屏,後日摆在堂前,到是没人有的贺礼。」

小姐笑道:「这件甚好,只是又要我出丑。」

当日便打点些意思,着外面家人,做一架上好锦屏来。家人承小姐之命,星夜攒工,锦绣妆成。一色齐备,只要将金箔写那寿文。小姐因自己做的,不好传将出去,就着家人选一会写字的,後堂描写。

家人思量道:「闻得小姐性子,最难服侍。况且锦屏上字,岂是好写的。万一错写一笔,怎好赔补?那管园的小赵,他自己说写得好字,就着他进去。」这也是苦差。

谁知赵云客为着夜间之事,一夏也不觉寂寞。忽听得里头着他写字,心内不胜欢喜。就把身上衣衫,打扮得齐齐整整,里面穿着宫花锦缎,竟不像个靠人家的体态。繇前厅一唤,走进後堂。

梅香侍儿,环绕而立。夫人先走出来,问道:「你唤什麽名字?」因他靠身不多几月,故有此问。

云客躬身对道:「小的名唤赵青。」

内中有一个丫头道:「便是那一日,请某夫人游东园时节,在花园中打出去的人,夫人却早忘了。」

夫人笑道:「闻得你会写字,着你写那锦屏。」

只见两位小姐立在夫人後面,把云客从头细看,心中思想:「那人正是诗绢上的赵青心了。看他有才有貌,衣服这样打扮,决不是平常人。他定然假意来靠我家的。」

这小姐两双聪明眼睛,那里逃得他过?云客不慌不忙将笔描那金字,笔画端楷,都有帖意。这原是他本行,见了小姐,愈加放出手段来。

绛英同玉环小姐走到房里,商量道:「那人相貌不凡,众人前不好盘问。可写一字与他问明来历。」

当下绛英便取一纸,写成一字,封讫。把一疋绫绸,藏此字在绸内,走出唤梅香,把绸付与云客,说道:「小姐道你字写得好,先赏你一疋绫绸。待明日写完,还要赏你东西。」

云客写到一半,天色晚了,袖着绫绸,谢了夫人小姐出来。回到园中,想道:「今日进去,方始亲见小姐。只是日里看他这样端庄气质,为何全然不像夜间光景?」心内疑疑惑惑,且将这绸缎分开,见一封字。拆出一看,字内写道:

观作相貌不凡。明日进来,可将家世姓字,靠身缘由,写明一纸,放在锦屏之下。

云客看了此字,愈加疑惑起来,道:「我与他相处几时,怎麽这字上还要问我来历?莫非夜间相交的,不是真正小姐,是别一个假借名色,也未可知?但是胸前这件宝贝,必定大家方有,岂是寻常人家有得的?我且不要管他,夜间自做夜间的事,日间自做日间的事。且把来意,到明日回覆小姐,看他如何下落?」当夜那个美人来,云客全不提起写锦屏事。

次日早晨,竟把一幅金凤笺,作诗一首,道达己意,後面仍打一个名字图书。原来云客有两个图书,一个留在孙蕙娘处,一个带在身边,以便於用。

诗云:

西湖风景夜阑时,
月下多情系彩丝;
琴韵自应怜蜀客,
箫声无那傍秦枝。
云深玉涧迷红树,
春入瑶台压翠帷;
闻道三山终不远,
几回梦里寄相思。

云客写完诗句将纸封好,竟带进後堂去,写完锦屏,就把自己的字放在其下。小姐又赏他些物件,云客谢了转身。绛英早已走到锦屏边,取云客的字,进房递与玉环小姐看。小姐轻轻拆出,那是一首律诗。细详诗意,竟是为他而来者。头一句,就记得西湖泊船的相遇。小姐口虽不说,却不能无文君之念,只可惜东园中,先有个顶名冒籍的,偷做文章去了。

评:

云客想念小姐,形诸梦寐,便有个假小姐来混他。及至锦字传心,尚不能辨其真伪。文家有损挫法,此其一也。见者心中,跃跃欲竟此事,则虽有量要紧处,亦当撇开,而急看後回矣。


第六回 绿雪亭鸾凤双盟 翠姻舫鸳鸯独散

诗云:

十分春色梦中描,一段香魂镜里销;
采药不因迷玉洞,分桨曾许嫁蓝挢。
梨花月静窥秦赘,杨柳姻低斗楚腰;
见说妾家门近水,请君验取广陵潮。

说这小姐见了云客的诗,也不轻易开口。想了一会,转身对绛英道:「那人虽则像个风流才子,只是这样行径,岂可草草相合?若是今生有缘,须教他回家,寻个的当媒人来说合才好,不然终无见面之理。」

绛英道:「妹子差矣!世上有才有貌的,甚是难得。後日就嫁个王孙公子,倘一毫不称意,终身便不能欢喜。他既投身到此,自然是个极有意思的。又且见他诗句,观他丰仪,一发可信。自古宰相人家,青锁分香之事,後人传为美谈。莫非天遣奇缘,岂可当面错过?」

小姐却被绛英撺掇几句,话得有条有理,心内便有些难舍的光景,轻轻说道:「既然如此,为之奈何?」

绛英道:「这也不难,後日姑娘诞辰,我们庆贺完了,过了一日,正是中秋佳节,何不备酒东园?只说请母亲同看月,当夜叫他躲在那里,便好问个端的。待他回去,等个终身之计便了。」

小姐也无可否,说道:「慢慢的斟酌。」

你道绛英小姐为何这样帮衬?他原是有情意的人,见云客如此可爱,但借玉环小姐之名,自己也好占些便宜。若是小姐无心,他一身如何干得外事?所以尽情撺掇。也是云客应该花星照命,里面有此帮手。看看过了两日,适值夫人寿诞,外面担盘送盒的尽多,自不消说得。小姐着梅香展开锦屏,後堂罗列珍奇宝玩,只见:

玉烛银盘,光焰里照见仙姬开洞府。
金猊宝鼎,瑞烟中引将王母下瑶池。
陈列的海错山珍,先献上蟠桃千岁,
供养的长松秀柏,幸逢着桂子三秋。
正是鹿衔芝草添锦算,鹤舞琼筵进寿杯。

当日夫人受了庆贺,恰好忙了二日。到第三日,是八月十五。小姐早晨起来,吩咐梅香,着家人备酒东园,与夫人庆赏团圆佳节。午间先唤数个侍女,随了绛英小姐,先到东园,把园内收拾整齐。批了几张封条,各处封得停当,不许外人侦探,着管园的园外伺候。

却说那绛英小姐,一到东园,虽则整治亭台,排列酒席,这也倒是小事,他心里自有主意。一路封锁外门,转过花栏,引过竹径,见一双小小亭子,叫做「绿雪亭」,倚着太湖秀石。前列牡丹高台,後连蔷薇远架,四面围着万竿翠竹。就是天台仙路,也没有这般幽雅。

绛英密约赵云客,住此亭中,却将一条封皮,对了小门。那些梅香,并不知里面有人,又不敢开门探看。专待良宵,与小姐订盟鸾凤。到下午来,数十妇女,後拥前遮,簇着夫人小姐,竟到园中来赴家晏。

绛英下阶迎接,欢笑移时。夫人命两位小姐同坐,先吃了茶,次用点心。渐渐的赤乌西下,白兔东升,一轮飞镜,照着两位嫦娥。但见画堂中,沉香缭绕,绣烛辉煌,小姐露出纤纤嫩指,双捧盘花王爵,上献夫人。然後分班侍坐,真个富贵家气象!有个小词,道他酒筵全盛,又想他两人的意思:

玉爵分飞琼液,金体首献燔熊;
奇珍不数紫驼峰,还有约胎为重。

藕片双丝牵系,莲房并蒂相逢;
宵来家晏意稠浓,看取团圆谁共。

两位小姐分劝夫人,饮至二更,夫人起身罢酒。小姐吩咐梅香:「铺设卧房,服侍夫人先睡。我同吴家小姐月下走走,你们把些酒席,各人多吃几杯,也见得夫人的恩赐。」

那些梅香使女,承小姐之命,个个欢天喜地,将热酒畅饮一香。只见绛英携了玉环小姐之手,慢慢的走到「绿雪亭」边,开了小门,低唤赵郎来迎仙子。小姐欲行又止,被绛英一堆,进了小亭,把门关好,自己等在太湖石後。

云客见了真正小姐,又惊又爱,不敢轻易犯他,跪告道:「小生赵云客,前在西湖月下,天付姻缘,遇见小姐。自此以後,日夜想念。今宵良会,这段心情,便好申诉了。小生家住钱塘,资财不亚贵府。小生的功名富贵,视如拾芥。惟念佳人难得,所以屈体相亲。若小姐垂怜苦心,果然见爱,就於月下订个盟约。小生即日归家,罄悉资财,央媒说聘,为百年之计。」

小姐道:「前日见你的诗笺,已知是个才子。又被表姊绛英说合此事。但是寻媒来聘,必得的当的人到京,与我父亲说知。我家父亲是执性人,切不可草草。若是要用银子,甚是不难,你略住几日,我央绛英先付些你做盘费。你前失落的一幅诗绢,我已收好,这便是姻缘之期了。」

云客喜出望外,心上颇有千金一刻,莫负良宵之念。怎当得玉环小姐,大家风度,正如天仙下降,毫无凡俗气质,可以亵狎。略住片时,便出亭来。绛英是个极伶俐的,一见小姐,恐怕他有些羞涩,双手携住道:「你的心事,总是与我心上一般的。赵郎之言,谅非虚语,凡事我当与你做个停妥。」小姐低头不言,两人仍走到夫人房里。诸婢尽皆沉醉,服侍两位小姐睡了。

次日早晨,梳洗完後,就收拾归後堂去。云客由得园亭,不胜狂喜,便要起身回家。思量独自一身,来此四五月,我家父母,不知怎样思想我了。起初只为小姐,故此羁迟。如今便好归去算计。只是前夜所交的假小姐,不知邻近谁家?昨晚因园中热闹,不见他来。今夜待他来时,必要考究明白。

是日,打点收拾铺陈,寻觅皈路,不觉忙了一日。挨至黄昏时候,前夜那个美人,同着丫鬟,携了一壶美酒,两盆时果,竟到云客房里来,开口贺云客道:「昨晚的事,甚是喜庆。妾与侍儿,特携酒果奉贺。」

只这一句。吓得云客心头乱跳,想道:「昨宵私会,就是鬼神也不得知,怎麽这个女子,又晓得了?我日里遍访近邻,全无踪影,这一定是山妖木客,变形而来的。我且今夜多劝他几杯酒,将好语诱他,看怎生光景?」

因笑对美人道:「昨晚之事,娘子何以知之?小生思乡念切,正想与娘子一叙,早已备下醇酒在此。又蒙带酒果而来,正合我意。」

便把椅子摆好,两个促膝而坐。丫鬟暖起酒来。云客的酒量,原自宽洪。两个闲辞浪语,饮至二更,那美人已有八九分酒意,又被云客留心苦劝,吃了一会,不觉沉醉起来。云客搂抱上床,与他脱了衣服,兼且乘着酒兴,两边鏖战一番。只见那美人不胜酒困,一觉睡去。也是合当有事,连夜相交,俱是云客先睡。惟有这一夜,云客因自己关心,并未合眼,他竟呼呼的熟睡了。云客此时,愈加疑畏,细看他身躯,全然不像女人的模样。但见胸前所佩的宝贝,光彩烨烨,萦绕其身。

云客想道:「往常读稗官野史,见有精怪之事,炼成阴丹,其光绕身。人若触之,即便惊醒,若於从呼吸他的光,他反受人之累。我今夜且把这句书试一试。」

就在床上,轻轻对了他的身子,将口吸那宝光。谁知这个光,始初旋绕不定,自从被云客呼吸,那光便渐渐的入至口中。

云客吸一口,即咽一口,吸至一半,这宝贝也觉小了。云客腹中,温暖异常,知道书上的话,应验起来,索性一口紧一口,把他的光吸尽。只见光也尽了,胸前的宝贝也不见了。

云客朦胧假睡,察其动静。那妇人突然醒来,便将身子坐起。正像失落了魂魄一般,把手推醒云客。

云客顺手扯那妇人道:「娘子好好的同睡,为何独坐床上?」

妇人长叹数声,泪如雨下道:「我在广陵城里,修炼数十年,不想今夜全功尽弃。」

云客亦坐起来道:「这话怎麽说?」

妇人道:「赵郎,我实对你说,我本非妇人,那广陵城中积年的狐精是也。原非有祸於人,但要借些男子的阳精与我阴丹共相补助,以成变化之术。不比夫人家的女子,丰衣足食,只图自己快活,把别人的精神,当做流水一般,时刻浪掷的。不意今夕醉中,被你识破,把我的丹吸去。幸喜与你同睡月馀,阳精充实阴胎,得以苟全性命。不然阴丹已散,殆将死矣。我如今别你而去,不复更能变人。潜匿原形,仍旧取星光月色,采炼成丹,多则半百,少则一二十年,再图後会。勿以异类,遂谓无情。郎君贵人,幸勉自爱,我亦从此隐矣。」

言讫,披衣而起,执手呜咽。云客听到此处,也觉得凄恻起来,亦把好言慰谕。天色将晓, 泪言别,云客送至後庭,同了丫鬟冉冉而去。

原来这狐精,住在广陵城中,但遇大家园中无人走动处,便隐匿其间。他的阴丹,原常在口中吞吐的,因见云客睡觉,恐怕在口中吞吐易於逗露,故意佩在胸前,唤做宝石,夜间光照帐里,使人不疑。谁想醇醪误事,丧其所守。可见私房酒席,不是轻易吃的。

云客清早起身,到孙爱泉家,寻便与蕙娘一别,约他娶了小姐,一同归去。午後归至东园,算计道:「我在扬州城里,不上半年,诸事已就。不过一两日工夫,就有回头之期了。」

自吞了狐丹,反觉精神健旺,也是天遣奇缘,因祸得福。从此以後,一心挂在王家小姐身上。只道瞒神赫鬼,放出偷天妙手,谁知这段姻缘,更有意外之虑。

自小姐赏月之後,归到兰堂,绛英探问消息,小姐道:「赵郎之言,与姐姐料的,一毫也不错。只是待要留他,恐怕泄了风声。不如付些银子,先打发他回去,叫他上紧把姻事算计起来。这五百两银子,与我带了,只说我暂时皈去看看兄嫂。待我到家,传一密信寄与赵郎,极便的事。」

小姐即将五百金,付与绛英。绛英往夫人前去,说道:「几时不见兄嫂,暂要回家一两日,便来。」

夫人道:「既是这等,着家人把轿子送吴小姐去。」

绛英随了梅香,一境归家。其兄往乡间去了,不在家里。见过了嫂嫂,乃到一间房中安歇。心上忽然生起计来,想道:「赵云客的才貌,谁人不爱?玉环叫他回去,若是他去央媒说亲,竟来聘玉环。我这一段情意,丢在那里?不如寄信云客,只说小姐有红拂之意,明日早晨寻只船,约到一处等待。到了明日,我竟同他先去。就是後来聘了玉环,也丢不得我。」就写一字,密付梅香,约云客如此原故。

云客在园中,忽得此信,便寻定一只船,等在府东北市河下。又把一字递与梅香,说道:「谨依来命,在开明挢下伺候。」

云客只道王家小姐,不知其麽计策,脱身出来。但是骤然回去,也要小心的。

等到次晨,只见一乘小轿,随一梅香,竟到船头。云客亲扶下船,急急撑开。原来不是王家小姐,到是吴家小姐。绛英备述心言,说:「我今日辞了嫂嫂,只说又往王家,无人稽察,所以来得容易。还有拜匣内白银五百,为路费之资。」

云客是个风流名将,就如淮阴用兵,多多益善,岂不快活?玉环小姐的事,且待归去商量。

这一路风月舟中,新婚佳趣,倒是实实受用的。把船两头冒好,竟出了扬州城。随路行来,至一村落,暮烟凝合,夜色萧然。梢公住橹停宿,此夜鸳鸯共枕,比那孙蕙娘家,更加安稳。只多了梅香同伴,不好恣意取乐。绛英花蕊初开,半推半就。云客风情荡漾,如醉如痴。虽不敢大奋干戈,也落得暂时云雨。只有梅香在铺边细听,睡又睡不着,熬又熬不住,翻来覆去,但求速速完事,省得闻了此声,心性意乱。若是小姐当不起久战,何不把我做个替身?也分些好处。云客为舟中不便酣战,且绛英又是新破瓜,难於进退,弄到一二更,也就住手了。

次日绝早,催梢公发船。晓雾蒙蒙,莫辨前後,正要开船,忽然前面一只船来,因在雾中照顾不及,船头一撞,把那一只船撞破了。那一个船中,立起三四人来,先捉梢公乱打。

云客不知其故,出了船舱,说道:「不要打,若是撞坏了船,我自赔修。」

船上人那里顾你?一齐挑上船来,就把云客扭住,把船中一探,大叫道:「这位女娘是认得的,缘何在此?」

你道什麽人,就认得绛英来?不知这船上坐的,就是绛英的大兄。扭住云客的,就是绛英的家人。因下乡几日,趁早要归家,不想撞着绛英。家人急急报知,倒把吴相公一吓,说道:「如何妹子随着这个人,往那里去?」又听得云客是杭州的口声,心上大骇道:「莫非是个强盗,打劫家里,抢妹子来的?」速叫家人,把云客不管好歹,先将绳绑了。

绛英在船中叫道:「哥哥不要乱嚷,这是我自己要去的,不干那人之事。」

吴大听见此话,明明道是私奔,越发大怒起来,道:「若然如此,我在扬州府中,体面搁在那里?」叫家人搜他船中,带些甚麽。家人取一拜匣,打落了锁,扯开,内中尽是银子。

吴大骂道:「这个草贼,盗我家许多银子!」

只把云客当做贼情看待,这也是全体面的好计。一面叫两个家人,把自己的船,拖那绛吴与梅香在船上,吩咐家人竟送到王老爷家,不要到家里去出丑。自己跟几个家人,绑了云客,解到扬州府来。绛英乱哭乱嚷,那个顾他?只有云客,吓得魂飞魄散,一言也辩不出。

当晚进了扬州城,吴大把那匣中银子,拿出四百两,做个打官司的盘缠。只将一百两连那拜匣,做个真贼实盗。一路考问缘由,云客只是不说。又把船上梢公相打,喝道:「你们船上人,惯同别人做贼,知他甚麽名姓?」

梢公禀道:「相公息怒,小的是乡间人,不比别处快船,挂了贵府灯旗,不是捉贼,就是做贼。昨日早晨,只见那个人说道,要载家小到浙江去,叫小人的船,其馀都不晓得。」

吴大恐梢公牵连他妹子的事,竟不拷问他,一腔毒气,独呵在云客身上。渐到府前,呈词手禀,也不及写,同那几个家人,竟扯云客,解到府中。吴大击起鼓来,知府坐堂,手下人簇拥那一起进去。

吴大是个扬州名士,府堂上公差大半相熟,没有一个不帮衬他,跪到知府面前说道:「生员今早捉得一个草贼,特解到太公祖大人案下,乞求正法。」

知府问道:「怎样捉的?」

吴大道:「生员两日有事下乡,今早雾中,忽一只船撞破生员的船,与他理说,他反肆毒手,把生员的家人打坏了。里党中人不服,把船押往,搜他船中一个拜匣,那是生员家里的。匣中银子一百两,锭锭都是生员家里的物,真赃现证。连忙差人到家,果然昨夜逾墙而入,钻穴相偷的。这是天罗地网,着他败露。」

知府唤云客上前,喝问道:「你做贼是真的麽?」

赵云客年纪不多,生平不曾经衙门中事,又见吴大利口,一时难与他争执。思量说出她妹子的事,先认一个罪名在身上,这句话又说不出。

只向前禀道:「生员名唤赵青心,也是浙江杭州府钱塘县学生。这银子是自己的,那吴秀才明明要诈人,反冤屈生员做贼,望公祖老爷电鉴。」

知府道:「你说是钱塘秀才,本府那里去查你?只这匣是你的,还是吴家的?」

吴大挺前证道:「这匣子祖父所传,里面还有印记,难道不是真赃?」他明晓得分与妹子的拜匣,正好将他执证。果然匣中有吴家印记。

那时知府看见,便道:「贼情定是真的,今日且收下监。他说是钱塘秀才,待移文到钱塘去,若果然秀才,申文学院;不是秀才,就将这贼一棒打死便了。」

云客泪下纷纷,口中但叫冤屈。公差不由分说,拖到监中。吴大出了府门,顿然生出一计。不知将赵云客,怎样摆布。

评:

昔有人入山,遇见一仙子,与之三言两语,便欲求合。仙子笑曰:「汝欲生男育女耶?」其人曰:「非也。」仙子曰:「然则何为急於求合?」其人曰:「某生平嗜好在此,不能禁耳。」仙子引入石室,其人才上床,即化为老龟,壳重足轻,艰於行动,屡向仙子叩头乞命。仙子曰:「汝生平嗜好,以致如斯。速宜改却前非,不然此壳将历劫不脱矣。」老龟盘旋山岭,不能自归而死。夫萼绿华,杜兰香,亦曾下嫁,此其情所不免也,若失情未至而欲先之,则一生平嗜好之老龟耳。趟云客初遇玉环,可敬可爱而不可亲,若是肉蒲团,便形出许多贱态矣。要知真正情种,决不轻易宣淫如鸡犬者也。读者无嫌寂寞,直至後回便见。苏庵尝有诗纪事云:「世间男女尽飞虫,一上身来便打雄;试问有情谁似鹰?夜深孤影向长空。魄散香魂冉冉轻,木客山妖尽有情;闻道一生落花底,活现尽拟惜苕荣。」


第七回 陈灾兆青 含情 解凶星红鸾吊燕

诗云:

云欺月色雾欺霞,
风妒杨枝雨妒花;
纵使自怜珠有泪,
可能终信玉无瑕。
杜鹃啼处三更梦,
灵鹊飞来八月槎;
莫道风流容易遘,
锦屏心绪乱如麻。

吴大陷害云客一事,只为有关体面,故此下个毒手。一出府门,便生计较道:「看这贼奴,原像个斯文人。只因我连日下乡,不想妹子做这件勾当。今日幸得不分不明,送他监里。此後覆审,加些刑罚,倘若从实招出,我的体面倒不好看。若是听府支移到钱塘,果是秀才,又宽他几分了,後日反做一冤家在身上,又似不妥。」

反覆思量,忽然悟道:「不如将些银子,在府房中捺起申文,也不要再审。只吩咐监门禁子,不许送饭与那贼徒吃,过一两日,自然饿倒下来。那个剖明此事?我的体面暗暗里全了,岂不周到?」

看官,那吴大这样算计,就是活神仙,也难救得赵云客,看看的要饿死了,不要说两位小姐、一个蕙娘将来无穷懊恨,就是我做小说的,後面做甚出来?若真要云客出头,不是知府救他,定是鬼神救他,方才免这场大祸。谁知那二项,一毫也不见影响。正是:

瓮中捉鳖,命悬手下。

我只得将赵云客,暂时放在一边,听他饿死便了。且把吴小姐归家之事,说个下落。

却说绛英小姐,被哥哥撞见,着家人仍送到王府中。自侮命运 ,累及云客,无辜受祸。一日不曾吃饭,哭得手麻眼暗,渐到王家府前,家人叫一肩小轿,请小姐上岸。

绛英含羞忍耻,上了轿子,随着梅香,竟进王家宅门。家人通报,吴小姐到来。夫人小姐亲自迎接,见绛英花容憔悴,夫人道:「小姐脸带愁容,莫非家中与嫂嫂淘些闲气麽?且进房去吃茶。」

玉环携手进房,含笑问道:「姐姐到家,有甚麽闲气,如此不欢?」

绛英但低着头不说。玉环不好再问,只唤侍女,快备夜饭,且待宵来,细细问他,心上想道:「又不知我的事体,可曾料理?」私问绛英的梅香,梅香不敢直说,应答模糊,也不明白。

到夜来,银烛高烧,绮疏掩映,排着夜饭。两位小姐,只当平日坐谈的模样,玉环再三劝酒,绛英略略沾唇。夜饭完後,侍女出房,两个促膝而坐。

玉环小姐道:「姐姐,你的闲气且慢慢的讲,只问你昨日事体如何?」

此时绛英不好相瞒,只得说个明白。道是:「妹子不知,今日为我一人,弄出许多祸事,且并要带累你,为之奈何?」

玉环道:「莫非赵郎败露,他竟不别而行麽?五百金小事不与他也罢,只是教他得知我前日与你说的意思才好。」

绛英把私随他去,撞着大兄等事,细细说了一遍。又道:「我只恐独来聘你,教我无处着落,故此先要跟他。谁想这般祸种,倒因我做出来。幸喜妹子的事,一毫也不走漏。但赵郎为兄所陷,不知怎的下落?」

玉环闻得此言,心中虽则一惊,却也倒有门路,对绛英道:「既然此事不谐,前日原是我央你去的,我也不怪你。为今之计,只先要打听赵郎的消息,便好相机而动。」

绛英道:「我如今也顾不得体面,过一两日,还要归家,与哥哥说个明白。他若必要害赵郎,我便与他做个撒手的事,看他如何安放我?」

小姐道:「不要草率,明日先打发梅香归,探听一番,再作道理。」

这一段,也是私房的话。只不知赵云客的救星,可曾落在下界了?吴大自府回家,也不说长说短,睡了一夜。

次日早晨,吃了饭,身边带着几两银子,将二十两送与府房,捺起申文,将四两付与禁子,不容他买饭吃,只待三四日後,递个病状与知府,又将三四两银子,与府堂公差,偿他昨日帮衬的礼,自己道做事周匝,完了府堂使用,又往到朋友家去干别项事。赵云客自昨晚进监,监门又要使费,公差又索银子,牢内头目,又要见面钱,满身衣服,俱剥了去。夜中苦楚,不可胜言。

挨至第二日午後,还没有饭吃。异乡别省,全无亲戚,可以照顾。只道命犯灾星,定作他乡冤鬼。那晓得红鸾吉曜,一时吊照起来。扬州府有个狱官姓秦,名衡石,号程书。他原籍湖广武昌府贡监出身,虽是个狱吏,平日间极重文墨的。有一妾生两个儿子,一个就在扬州府进了学,一个还小,在衙内读书。他奶奶亲生一女,名唤素奴,因他母亲日夜持斋念佛,止生这一个女儿,故取名叫做素奴。素奴长成,精通书史,自己改名素卿,年方一十八岁。人才风韵,俊雅不凡。

那秦程书本日亲到狱中,查点各犯,原是旧规。做了狱官,时常要到狱中查点的。只见各犯唱名点过,临了点到赵云客,说道:「那人新进狱门,本司还不曾见面。」想是犯人进监,狱官原有些常例的,故说此话。又见赵云客一表人才,赤身听点,问道:「你是什麽人?犯什麽事,到此狱中?」

云客俯身跪诉道:「生员赵青心,原是杭州府钱塘县学生,家里也是有名的,薄产几千亩。前日有事到扬州,带些盘费过来,在街上买一拜匣。不想是府中吴秀才家的。昨日早晨,大雾中开船回去,正撞坏那吴秀才的船。被他狼仆数人,乱打一番。窥见生员船中,买些货物,顿起不良之心。以拜匣为名,冤屈生员做贼,把行李货物,都抢了去。父母老爷详鉴,生员这个模样,岂是做贼的?知府不曾细察,堂上公差,又俱是吴家羽翼,一时就推到监里。生员家乡辽远,无门控诉。伏望老爷大发慈悲,救生员一救。」

秦程书见他这一副相貌,又兼哀诉恳切,心上就发起慈念来,说道:「既然如此,後日审究,自然有个明白,本司今日也做不得主。但是见你哀辞可怜,果然是文墨之士。本司保你出去,在衙里住几日,待审明白了,再理会。」

禁子得了吴家使用,禀道:「这是本府太爷要紧犯人,放不得出去的,夜来还要上押床,老爷不可轻易保他。」

秦程书喝道:「就是府太爷发监的犯人,不过偷盗事情,也不是个斩犯,你便这样阻挡。」禁子不敢拦阻,任凭狱官领云客到衙里去。

原来秦程书最怕奶奶,奶奶平日敬佛,不许老儿放一分歹心,又因大儿子在学里,一发把斯文人尊重,对云客道:「我衙内有个小儿子。你既是秀才,与我儿子讲些书史也好。」

一到衙中,把些衣服与云客穿了,着他住一间书房里教书。一日三餐,好好的供给他。只因云客是个犯人,时常把书房门锁好,钥匙付奶奶收管。大儿子出外与府中朋友做放生会,每人一日,积钱三文,朔望聚钱,杂买鱼虾之类,於水中放生,以作善果,这也是奶奶敬佛的主意。是晚回衙,闻得父亲保一个斯文贼犯,在书房教兄弟的书,便到书房相会,说起诗书内事,云客口若悬河,随你百般盘问,毫无差误。

大儿子故意要试他才情,就对云客说道:「今日小弟做放生会,各友俱要赋诗纪事。小弟不揣,欲求兄代作一首,未审可使得?」云客谦逊一香,提起笔来便写,立成放生诗一首云:

四海生灵困未休,鱼虾何幸得安流;
腐儒仅解开汤网,尘世谁能问楚囚。
虫孽未消终有劫,风波难息岂无愁;
放生莫放双鲤去,恐到龙门更转头。

大儿子见了此诗,赞叹不已,到里面对父母道:「那书房中的犯人,果然文才淹博,相貌过人,後日必定大发的。只是吴秀才冤屈他,也觉可怜。」妹子素卿,在房中听见哥哥说话,心内也要去看他一着。到第二日,程书出衙理事,两儿外边游玩。

衙内无人,素卿与母亲散步到书房边,一来随意闲游,二来看那书房中的犯人。门缝里张了一会,见云客身材俊秀,手里拿一本书,朗吟诗句云:

因贪弄玉为秦赘,且带儒冠学楚囚。

素卿颇晓诗书,听云客朗吟诗句,便有些疑惑起来,想道:「人家屈他做贼,其实不像个贼料。他这吟的诗句,倒有些奇怪。莫非是一个风流才子,到这里来?妇人面上有甚勾当,被别人故意害他,也未可知?且到晚间背了母亲,去试他一试。若是果真冤枉,便与父亲说知,尽力救他,後来必有好处。」

你道素卿为何顿发此异想?原来秦素卿自小生性豪侠,常道:「我身虽为女子,决不要学那俗妇人,但守着夫妻儿女之事。」濑水击绵,救亡臣於饥困,盘餐加璧,识公子於逋逃。便是父母兄弟,一家男女,无不敬服他,道他是个女中男子,并不把女儿气质看待。他要看人,就依他看人,他要游玩,就依他游玩。

素卿也有意气,平时见了庸夫俗子,任你王孙富贵,他竟毫不揣着。

那一晚,乘衙内无人。母亲又在佛前礼拜,私取钥匙竟把书房门开了。云客忽见一个女子,韵度不凡,突然进来,反把他一吓。只因近日监中,一番磨难,身上事体未得乾净,那些云情雨意,倒也不敢提起。见了素卿,拱手而立。

素卿问道:「官人何等人家?犯法羁住在此?」

云客哀告道:「未审姐姐是谁?小生的冤,一言难尽。」

素卿道:「我就是本衙老爷的女儿,名秦素卿,平生有些侠气。官人有事,不妨从直说出。我与父亲说明,当救你出去。看你这等气质,决不是做贼的。缘何他家冤你做贼?想是你有甚麽妇人的勾当,被人害你麽?」

云客道:「这个倒没有,小生家里还未有妻子,外边安敢有甚歹事?」

只把监内告秦程书的话,说了一遍。素卿道:「这个不难。待我与父亲商量,算个出脱你的门路。只是有句话对你说,我一生率性,有话就说。不像世上妇人暗里偷情,临上身还要撇清几句。你既是没有妻子,犯了屈事,在这里来,倒像有些缘法。你若是此冤昭释,後日富贵,慎勿相忘。」

云客谦恭尽礼,但要营求脱身,图谋玉环小姐的约,那里又有闲情敢与素卿缠扰?谁知不缠扰素卿,倒是极合素卿的意思。素卿仍锁书房,行至里面。暗里自思道:「那人有才有貌,有礼有情,并不是世上这般俗人见了女子,满身露些贼态。我家哥哥大发之言,定是不差。」当夜便私自出房,再到云客书馆。

原来素卿在家中,人人畏慎,并没有一个敢提防他。云客坐到更馀,接见素卿,就不像以前的样子了。携手谢道:「小生赵云客,在危疑困厄之中,蒙小姐另眼看承,实是三生有幸。不知以後,怎样补报?若能够脱身罗网,得遂鸾凤,一生的恩情,皆小姐所赐。」

素卿直性坦荡,见云客这般言语,自然情意绸缪,委心相托,竟把姻缘二字认得的的真真。古语云:「一夜夫妻百夜恩。」他就像一千夜还放不下的念头。爱月心情,遇着惜花手段。想是赵云客前世在广陵城里种玉。故所遇无非娇艳,必定受恩深处,自有个报答春光。但看後日如何?且听下回表白。

评:

从来作小说者,经一番磨难,自然说几句道学的话。道是偷妇人的,将来果报,定然不爽。是何异欲嗜佳肴,而訾其後来臭腐,令人见之,徒取厌倦而已。昔汤临川序牡丹亭有言,自非通人,恒以理相格。第云理之所必无,安知情之所必有?旨哉斯言,足以药学究矣。


第八回 赴京畿孤身作客 别扬州两处伤心

诗云:

昨夜残云送晓愁,西风吹起一庭秋;
梦里不知郎是客,苦相留。
别恨为谁闲绣幕,惊啼曹与倚高楼;
破镜上天何日也,大刀头。

却说吴大相公移奸作盗,自是周旋妙策。过了两日,亲往监门,讯问禁子道:「那个赵贼死了还未?」

禁子对说:「前日承相公之托,极该尽力。怎奈遇着狱官秦老爷,查点各犯,被那个姓赵的一套虚词,倒保他衙里去住了。我们拦阻不住,故此不曾效力。」

吴大顿足身冷汗。女儿素卿,在房里听见,便走出来,对父亲道:「那吴家要把银子央来,这件事必然冤枉的了。只是爹爹虽不受他银子,怎禁得别人不受他银子?那姓赵的一条性命,终久不保。」

老秦夫妇点头道:「便是我女儿说得不差。」

素卿道:「如今莫若把他银子受了,以安其心。省得又要别寻头路。列明日草堂,爹爹去见知府,把这件事说起。说道:『外边人俱晓得他冤枉,只是吴秀才定要处置他。闻得他的父亲浙江有名的富室,又且真的是个秀才,老大人不可轻易用刑。後面弄出事来,官府面上也有些不妥。』就是偷盗也非大事,只叫知府轻轻问个罪名便了。」

秦程书满口称赞:「我的女儿大是有才,这一番语甚好。我明日便去与知府说。」

当夜更深,素卿思想赵郎明日审问,虽则托了父亲这一番言语,未知是祸是福。又恐怕吴家别有恶计,转辗不安。待众人睡了,竟自出房,到书馆里来,见了云客,把今日父亲的话,备细述了一遍,说:「明日分别,未审好歹。虽则父亲为你申救,不知知府意中必定如何?」

云客闻得此言,不觉凄惶道:「有这样狗官!贼也招在家里,可笑!可笑!」

即便回身算计道:「我这场官司,如今要费银子了。若是听他审问,万一他也像狱官面前的话,翻转事来,我倒有些不便。且是妹子在王家,昨日打发梅香来探看,无非打听那贼的消息,必定处置死了,方为乾净。」

本日就兑白银一百两,央人送与知府,一定要重加刑罚。又将白银四十两,央人送与狱官秦程书,说道:「那贼是吴相公的仇人,求老爷不要遮盖他。」又将银十两,送与府堂皂隶,叫他用刑时节尽力加责。就约明日解审,这一段门路又来得紧了。

不想秦狱官是个好人,见吴家央人送银子与他,回衙对奶奶道:「不知那姓赵的与吴家怎样大仇,定要处死他。今早央人,先送白银四十两与我,约明日解审,叫我不要遮盖。想起来,我这里尚然如此,别个爱财的老爷,难道倒白弄不成。」

只见奶奶闻得此言,就骂道:「你那老不死!这样冤屈钱,切不可要他的。我与你单有二男一女,偏要作孽积与子孙麽?」

口里一头念佛,一头责备,倒吓得老秦一无地,一把抱住素卿,哭道:「小生遇着小姐,只道有了生机,不想明日这一般,定然不能够完全。小生死不足惜,但辜负小姐一片恩情,无从报答。」

素卿见他苦楚,掉下泪来,说道:「也不要太忧烦。倘父亲与知府说得明白,好也未可知。只是就有好信,你定要问个罪名。若是罪轻,你速速完事,便当归去,不可久留,被吴家算计;若是罪重,你的身子,还不知到那里去,怎得再到我家来?我今夜相见,竟要分别了。」

两人抱头大哭。又道:「你若明日出了府门,有便再到这里一会,我今夜先付你些盘资。」把十两银子缝在衣中,与云客穿好。又吩咐道:「你的身子,千万自己保重,以图後会。」云客哽咽无言,渐至五更,素卿哭别进去。云客和衣而睡。

只见绝早,外面敲门,那是提赵云客赴审的公差,需索银钱,如狼似虎。秦程书里面晓得,出来安插他,送与银子二两,央他凡事照顾。将次上午,秦衙并留公差,同云客吃了饭。程书亲送云客,行到府门,吴秀才却早伺候久了。秦程书先进府堂,见了太守,就与他说这件事。太守心上早有三分疑惑,又见狱官真情相告,道是与云客讨个分上,也不十分威严。

原来这太守,做人极好,专喜优待属官。又因秦狱官平日真诚,他的话倒有几分信他。程书禀过下来,公差即带云客上堂。太守喝道:「你是贼犯,快快招来,省得用刑罚。」

云客诉道:「生员的罪名,终无实据。就是一个小匣,原在瓦子铺前买的,也不晓得是吴家的物件,有买酒的孙爱泉为证。」

云客因无人靠托,指望把孙爱泉央他一句话,救己的性命。谁知太守要两边周旋,顾了吴家又舍不得狱官的情面,做个糊涂之计,一名也不唤叫,说道:「你的贼情定真的。姑念你远客异乡,如今也不用刑了,依律但凡奸盗之事,拟个满徒配驿燕山。」

另点一名差人孙虎,着即日起解到京里,如迟,差人重责三十板。不由分说,就发文书押出去。吴秀才还要太守加些刑罚,被众人一拥下来。

云客就在府门拜谢秦程书。程书回衙,述与奶奶知道:「虽则配驿,然终亏我一番话,不曾用刑,也算知府用情了。」说这公差孙虎,押了云客,竟到家中收拾行李起身。

你道这公差是谁?原来孙虎就是孙爱泉的儿子孙飞虎。云客一见爱泉,怨声恨语,说了一遍。爱泉夫妇,忽闻得这件事,也与他添个愁闷,道是不推官人受冤,我儿子又要措置些盘费出门去。蕙娘在里面,听得云客有事,就如提身在冷水中一般,无计可施。只得挨到夜间,其云客面话。

孙虎因云客是认得的,不好需索费用,把云客托与父亲看好,自己反出去与朋友借盘缠。说道:「赵大官且住在此,我出外移补些银子,明日早上回来,便可同去。」

孙爱泉见云客一来是个解犯,有些干系,二来恐怕吴家有人来窥探,就着落云客直住在後面房里,正好与蕙娘通信。当夜更馀,蕙娘寻便来看云客。两个相遇,并不开言,先携住手,哭了一会。

蕙娘问道:「几日不见你来,只道是你有正经在那里。不想弄得如此,且把犯罪缘由,说与我知道。」

云客细诉真情,不曾话得一句,却又扑簌簌掉下泪来,说道:「自前日别你之後,便遇了王家小姐,承他一心相契,他的缘法也够得紧了。谁想内中又有一个小姐姓吴,名绛英。他先要随我到家中,然後寻媒来聘那王家小姐。想是我的福分有限,当不起许多美人之情,一出城,至第二日早起,正撞着吴小姐的大兄。被那吴大扭禀知府,百般算计,要结果我的性命。幸喜得遇一个狱官秦程书,出身相救,得以全生。如今一路到京,未知路上如何?姐姐若是不忘旧情,守得一年半载,倘然有回家之日,定来寻你,决不敢相负。」

蕙娘道:「如今的吴绛英,还在那里?被他害了,他不知还想着你麽?」

云客道:「闻得他原住在王家府中。这两位小姐,今生想不能够再会了。」

蕙娘道:「也是你自少斟酌。事已如此,只得耐心上去。我为你死守在家,定不把初心改变。我还要乘便,替你打听王家消息,看他如何思想?只是这样富贵人家,比不得我们,说话也不轻易的。外边有了人家父母做主,那得别有心肠,再来等你?你此後也不必把这两家的小姐十分挂心。」

蕙娘这句话,虽是确当不易之言,他也原为自己,占些地步,所以有此叮嘱。当夜五更,两人分别,伤心惨目,不言可知。

孙虎自觅盘缠,天明就到家里,一边做饭,一边收拾,又对父亲说道:「我一到京,讨了批迥,便转身来的。家中凡事,你老人家耐烦些。」就同云客整顿行装,出了门,竟向前去。

云客泫然含涕,回首依依。只是他一点真情,四处牵挂,并不把湖上追来之事,懊悔一番。只道有情有缘,虽死无恨。一路里鸟啼花落,水绿山青,无非助他悲悼。口吟《诉衷情》词一首,单表自己的心事:

广凌城外诉离忧,回首暮云浮;
尺素传心,何处雁字过高楼?
不堪重整少年游,恨风流,百般情事;
四种恩量,一段新愁。

云客配驿进京,看看的出了扬州境界,心中想道:「我此番进京,不过三年徒罪,只要多些盘资,自有个出头之日,只不知绛英回到王家,作何料理?就是玉环小姐,前日见他这般吩咐,料不是薄情的人。我这孤身,前赖蕙娘周旋,後亏素卿提救,虽是受些怨气,也甘心的了。近日若寻得一个家信,寄到钱塘与我父母说知,凑些银子来,京中移补,就得脱身,更图恢复。但是一来没有伶俐的人,替我在父母面前,说话中回护几分,二来恐怕父母得知,不与他争气倒不稳便。且自餐风露宿,挨到京中,或是借些京债,或是转求贵人,申诉冤情,再作道理。」

这一段,是云客分离的愁思。还有两位小姐暗里相思,又不知晓得问罪的事,又不知不晓得问罪的事,又不知别寻计策图个明珠复合之功,又不知只算等闲做个破镜难圆之想。正是:

梦中无限伤心事,鹦鹉前头不敢言。

评:

此回小说用意甚深,而观者或未之觉,何也?其始也,遇蕙娘则有孙虎为之解。有孙虎为之解,而下回之面目开矣。其继也,遇素卿、秦程书为之救。有程书为之救,而十一、二回之机权现矣。使他人捉笔,定於将解未解之时,费多少气力。而此淡淡说来,已觉顺水流舟,全无隔碍,不必强生枝节。前後若一线穿成,此文家化境也。观其结处圆净已作前段收局复开,後幅波澜。盖云客在广陵城中之事,已经完局,後面不过步步收合,故不得不於此处,总叙一番。作者自有苦心,看者幸无忽略。


第九回 躲尘缘贵府藏身 续情编长途密信

拟古二首:

玉颜既睽隔,相望天一方;
梦短情意长,思之不能忘。
呼女自为别,一岁一断肠;
叹此见面难,君恨妾亦伤。
昔有倩魂行,念我何叁商。

弦月星河明,露下清且寒;
乘搓隔银汉,安用徒心酸。
空闺复何娱,惟有赠琅 ;
梦寐暂相见,殷勤慰加餐。

孙蕙娘自别赵郎,花容憔悴,寝食无心,暗地里只有短叹长吁,人面前略无欢情笑口。

爱泉夫妇商量道:「我的女儿,年纪长成,想是他不喜欢住在家里,终日愁眉蹙额,就是头也经月不梳。若能够寻一个门当户对的,也完了老人家心上的事。常言道:『女大不中留。』这句话渐渐的像起来了。」

孙爱泉存了这个念头,就有些媒婆,往来说合,也有说是一样做生意的。家给人足,正好攀亲眷;也有说是衙门里班头,外边极行得通的,可以相配。也有个伶俐的媒婆,说道:「看你家这位姑娘,人材端正,不像个吃苦的,待我与你寻一个富贵人家。虽不能够做夫人奶奶,也落得一生受用不尽。」

爱泉也不论人家,只要他老妈中意,便可成亲。说来说去终无定局。蕙娘在房里想道:「赵郎分别不上几时,就被这些恶婆子来说长说短。若再过几月,我家父母,怎能坐身得稳?必定要成一头亲事,赵郎的约,便不讲了。我如今莫说小小人家,就是王孙公子,人才面貌与赵郎一般的,我也一马不跨二鞍,岂可背盟爽约?况且来话的,尽是庸流贱品,难道是我的匹配?须生一计,摆脱那样说话才好。」

正思想间,忽听得外边大闹。乃是府堂公差,爱泉儿子的同辈,当了苦差,要孙家贴盘费,把爱泉乱打乱骂。爱泉一番淘气,正合着女儿的计策了。

蕙娘听知父亲受气,便道:「我的脱身,有了计策。前日赵郎所遇王家小姐,既然盟誓昭章,定有些放心不下。不如乘此机会,只做个投靠他的意思。待到王家府中,一则探望小姐的心情,就在他房里,躲过几时,省得人来寻我。」轻轻走出,假装怒容,对爱泉道:「我家哥哥才去一月,那人便如此欺负我家,若是去了一年半载,连这酒缸锅子,都是别人的。如何人情这样恶薄?想起来这般世界,只有势头压得人倒。不如依傍一家乡宦,求他略遮盖些也好。」

爱泉一时乘气说道:「有理!有理!我被那小狗头欺瞒,难道便怕他不成?只不知投那一家好。」

蕙娘道:「扬州府里,只有府前王家,现任京里做官。况兼他家夫人极喜遮护人的。」

爱泉点头道:「便去便去。」连忙备了四只盛盘,同了妈妈女儿,竟到王家府中。家人与他通报,夫人传谕,唤那妈妈女儿进来。

蕙娘同了母亲,走进後堂。夫人一见,就有几分欢喜。只因蕙娘生得标致,又兼他出词吐气,有条有理。那着外面家人,收了他的盘盒,吩咐外边人,不许欺负那老人家。他女儿蕙娘,倒也聪明伶俐,着他服侍小姐。老妈且暂出去,有事进来。老妈拜谢而去,同了爱泉归家,少不得宅门大叔,请些酒席,倒弄得家中热闹不题。

却说蕙娘进了房来,拜见小姐。玉环见了,便想道:「好一个俊雅佳人,小人家女儿,也有这般颜色。」

玉环略问几口,蕙娘是个乖巧的,应对安闲,并不露一份俗态。又见了绛英,蕙娘便问道:「那一位小姐,想是二小姐了。」

玉环道:「这是吴家小姐,是夫人的侄女。」

蕙娘心知,绛英也不提起别样。住在房中,凡事温存周到,小姐十分爱他。过了两三日,蕙娘见玉环并无欢容,时常看书,无人处叹几口气,有时提起兔毫,写一首词。词云:

倚遍栏杆如醉,花下偷弹别泪;
凤去镜鸾孤抛,却残香遗翠。
空睡,空睡,梦断行云难会。

右调《如梦令》

蕙娘不敢推详,也不审词中之意,只是察言观色,每事关心。欲将言语逗他,又难开口。

忽一日,把自己的妆匣开了,整些针指花绣之类,露出一方图书,那是赵云客的名字印子,正与玉环所留诗绢上印子一般的。

玉环偶然是来看见,便把图书细细玩了一番,就问蕙娘道:「这个印子是你自己的,还是那个的?」

蕙娘晓得小姐通於书史,正要借个发端探问消息,便对玉环道:「是吾家表兄留下的。不瞒小姐说,吾家表兄姓赵,字云客,原是杭州府一个有名的才子。因他恃才好色,今年三月中,到这里来。闻得他前日不知与那一家女儿交好了,私下逃归,被那一家的家人撞见,不把他做奸,倒冤他做贼。解到本府,几乎弄死了。又亏一个狱官相救,才得问成徒罪,配驿燕山,前日就起了身。吾家哥哥押解,故此留下这些零星物件。」

只这一番话,吓得玉环目定口呆,想道:「前日绛英的事,梅香打听,并无音耗,只道他脱身去了,不想问罪进京。倒亏蕙娘说出,今日方晓得实信。」

也不开口,拿了图书,就叫绛英,将蕙娘的话,私下述了一遍。绛英心绪缠绵,正要寻消问息,骤闻此语,如梦忽觉,转身便走,要问蕙娘。玉环一把扯住道:「此事未可造次开言,姐姐何得性急?既有他的哥哥押解,便好觅个寄信之路了。」

两人携手来问蕙娘,道:「你说那姓赵的表兄,既是个才子,何不好好的寻一家亲事,孤身到这里来,受此无辜之祸。」

蕙娘答说:「小姐不知。吾家表兄,家里也是有名的富豪,只为他要自己捡择个绝代佳人,故此冒犯这件事。」

小姐道:「如今他问了罪,莫非埋怨那相交的美人麽?」

蕙娘道:「他是有情之人,如今虽问了罪,还指望脱身,仍寻旧好,那里有一毫埋怨的念头。」

小姐笑道:「绛英真个盼着了情人也。」

蕙娘问道:「小姐怎麽说这句话?」

玉环道:「蕙娘,你道这那姓赵的是谁?就是那吴家小姐。」

蕙娘假装不知,说道:「原来就是吴家小姐。吾家赵云客为小姐费心,险些送了性命,小姐可也垂怜他麽?」

玉环道:「绛英时刻想念,正要觅便寄一信与他。若果是你家至亲,极好的事了。」

是日,两位小姐把孙蕙娘,就看做嫡亲骨肉一样,打发开了梅香侍女,三人细细交谈。不想尽作同心之结,那一夜挑灯客语,三人各叙衷曲。

玉环以绛英为名,句句说自己意思。蕙娘因玉环之语,件件引自身上来。不消几刻工夫,三人的心迹,合做一处。

玉环道:「我三人的心事,业已如此,何必藏头露尾?如今以後,只算个姊妹一般。也不须分上下了。」

蕙娘对玉环道:「小姐既有此约,蕙娘一生,甘心服侍小姐。只恐怕老爷作主,另择一家,为之奈何?」

玉环道:「这个不妨。我家老爷进京时,原吩咐夫人说:『待我回家,方择亲事。』若是老爷回来,最快也得一二年。赵郎果能脱身,算计也还未晚。为今之计,但要觅人寄一信去。一来安他想念之情,其次叫他速谋归计。这是第一要紧的。」

蕙娘道:「这个不难。小姐可备书一封,待蕙娘与父亲说知,只叫他送些盘缠与哥哥。又有一封赵家的家信,付些路费,央他并带去。我家父亲是诚实人,必不误事。」

玉环道:「这事甚好。」

就借绛英为名,写书一纸,中间分串他三人的情意。

薄命妾绛英书,寄云客夫君:足下烟波分 ,风月愁鸾,帘幕伤情,绮疏遗恨。自怜菲质,暂分异域之香。深愧寒花,反误临邛之酒。未射雀屏,先罹雀角。每怀鱼水,统俟鱼书。伏念昔因环妹,得申江浦之私。乃今近遇蕙娘,转痛衡阳之隔。会真之缱绻,梦绕残丝。游子之别离,魂迷织锦。明珠复合,誓愿可期。霜杵终全,矢怀靡罄。专驰尺素,上达寸诚。思公子兮未敢言,情深千里,念夫君兮谁与语,志在百年。兰堂之别黯然,蕙径之行渺矣。莺花莫恋,时异好音。山水休羁,勉加餐饭。临池泫感,无任悬情。外附玉环之衷,新诗十绝。并写蕙娘之意,托词二章。密信交通,慎言自保。菲仪数种,聊慰旅怀。

附玉环诗:

不道离愁度驿挢,只今魂梦记秦箫;
春风自是无情物,未许闲花伴寂寥。
翠翘金凤等闲看,一片心情湿素纨;
无限相思谁与诉,花前惆怅倚栏干。
凭谁题锦过衡阳,梦断空馀小篆香;
展却绣帏留晓月,素娥争似冷霓裳。
欲化行云愧未能,个中情绪自挑灯;
宵来会 知何日,几度思君到广陵。
销尽残脂睡正宜,舞鸾窥镜自成痴;
人间纵有高唐梦,不到巫山那得知。
东风摇曳动湘裙,女伴追随映彩云;
莫道无情轻聚散,此中谁信是双文。
瓶花惨淡自藏羞,只为多情恨未休;
掩却镜台垂绣幕,半生心事在眉头。
闲脂浪粉斗春风,舞蝶那知是梦中;
不遇有情怜独笑,假饶欢乐也成空。
一片花枝泣杜鹃,不堪重整旧金钿;
绛河鹊驾浑多事,纵有相思在隔年。
洞口飞尘路渺茫,人间流景自相忘;
梦中剩有多情句,浪逐残云寄阮郎。

附蕙娘小词:

残灯明灭坐黄昏,偷傍栏杆掩泪痕;
一段心情无共论,忆王孙,细雨荒鸡咽梦魂。
凭谁飞梦托昆仑,绣幄添香空闭门;
玉漏声声送断魂,忆王孙,一夜夫妻百夜恩。

右调《忆王孙》

玉环将书封好,递与蕙娘,并寄些衣服路费之类。蕙娘持了书,竟自归家,对孙爱泉道:「前日哥哥出门,因牌限急促,身边盘缠甚少。如今一路到京,恐怕途中无措。我们既有了王家靠托,家中无事,爹爹何不自己去看他一看?」

爱泉是个老实人,说了儿女之事,心上也肯出去,说道:「这也使得,只是要多带些费用。」

蕙娘道:「不妨,奴家在王府中,积几两银子在此,爹爹尽数拿去,也见得兄妹之情。前日王府中,又有个朋友到浙江,带得那赵官人一封家书在这里,并与他寄去。」把那书及衣服银子,打了一个包,付爱泉拿好。

爱泉欢欢喜喜,便收拾行李出门,说道:「我老人家年纪虽五十馀岁,路上还比後生一般。那京中的路,也曾走过几次。如今不但看我的儿子,倒是与赵大官寄家书,也有个名色。我以前看那赵官人,恂恂儒雅。他为了冤屈事,心上十分放他不下。既是有了盘费,何难走一遭?」又对蕙娘道:「只是你母亲在家,无人照顾。你该常时看看。」

蕙娘道:「这个自然,不消挂念。那赵家的书,也看他伶仃孤苦,千万与他寄到了,须是亲手付他才好。」

爱泉道:「到那里自然当面与他,况且还有些衣服银子,难道与别人不成?」

蕙娘心中甚喜,待父亲出了门,便往王家府内回覆小姐。

一至房中,玉环与绛英携手问道:「书曾寄去否?」

蕙娘道:「信倒寄得确当。」便述父亲看儿子一番话。

两位小姐道:「都亏了你,我两人後日有些成就,尽是你之力。总是苦乐同受的。只不知赵郎在京,怎麽样了?」

却说两位小姐,一个蕙娘,好好的住在家中,打做一团,恋做一块,专待赵云客回来。共成大举以前,三人画个相思图,以後三人做个团圆会,岂非美事?不想天缘难合,还有些磨折在後边,未审遇合如何?看到後回便见。

评:

孙蕙娘触处藏机,不惟自全,又能为人帮助,真云客一大功臣也。书辞对偶精工,诗句函情秀丽,当与贾云华集唐并传。恩情意深长得此。


第十回 梦模糊弄假成真 墨淋漓因祸得福

诗云:

一腔心事无申诉,变作梦魂难自寤;
梦里结成刑,假的也是真。
大梦无时白,此身终作客;
剖晰眼前花,方知梦境差。

赵云客与美人相处的事,已经叙过十分之五,他家中父母想念之情,尚未曾说及二三。我此回,就从这一首《菩萨蛮》说起。我想世上的人惯会做梦,心上思这件事,梦中就现这件事,因那梦中现这件事,心上就认真这件事。不知人的身子,有形有质,还是一场大梦。何况夜间睡昏昏的事,便要认真起来。所以古来说,至人无梦。但凡世人做梦,尽是因想而成,岂可认得真的。

赵员外因儿子不见,又见了被上的血迹,把钱金两个秀才,拖到监里。又因知府正值大计,数月不理众事,这桩事,还不曾审结。员外在家,做了七七四十九日功德,招魂立座,日日啼哭。忽一日,知府挂牌,编审这事。学院有了批文,着差人拘赵某明日早堂候审。

那一夜,赵员外睡了,便梦见儿子蓬头跣足,啼哭而来,说道被朋友谋死,身上时常痛苦。员外不待梦中说完,捶胸跌足,放声大哭,哭醒了,对家人道:「明日府堂审事,儿子今夜,就托一梦与我。他虽身死,冤魂不灭,来此出现,那谋死的勾当,岂非真实!」说了又大哭一番。

次日早晨,竟到府中执命。知府在监中提出两人,陈列刑具,考究谋命一事。钱金两人,虽然从实置辩,怎当得被上血迹一项,终不明白。赵员外哭诉奇冤,就把昨夜阴魂出现,梦里的真的话,上告知府。却也奇怪,原来昨夜灯前,太守看这一宗文卷,亦曾疑这血迹,终无实据。只因疑心不决,夜间也有一梦,梦见黑风刮地,阴云惨惨,回头看时,满地都是血迹。此时审问,听见赵员外冤魂夜现的话,自然认以为真。他原是直性的,也不十分详察,写了供状就定审单,申达上司。

审得钱通、金耀宗,名列青矜腐儒,行同绿林豪客。私诱同学赵青心,利其多资,於三月十五曰,骗到西湖,谋财殒命。所游与僻,既非管仲之可人,却使沉商,有类石崇之贱行。赵某青楼缉获被上之血迹,赃证昭然。伊子黄泉负冤,帐中之梦,魂悲啼伤矣。钱通为首,罪在不赦,相应解京处决。金耀宗党恶同谋,编戍燕山卫。卑职未敢擅便。伏乞裁照施行。

知府审结此事,申文各宪,便点二名府差,锁押两人,一齐解到京里。

员外咬牙切齿,说道:「我夜夜梦见儿子,想是他阴魂未散。但愿半路上,活捉那两个贼徒,才泄我一场怨气。」

官司已结,员外归家。钱金两人,带盆望天,有口莫辩。家中措些盘费,相傍进京。

一个归路有期,一个生还未卜。你道两人弄假成真,岂不可笑。只因他少年狂妄,全不想世上朋友岂是好交结的?做出事来,平日间交游同辈,与夫至亲骨肉,惟恐城门失火,殃及池鱼。那个出身相救?随你要死要活,只算个等闲看待。常时这些思义酒杯来往,钱财交结,同眠同坐的,到了此际,毫厘也用不着。末世人情,大抵如此。倒不如赵云客,在广陵城里的事,亏了几个美人真情提挈,一样问罪进京,还不十分狼狈。两人押解起程,出了杭州府城,一路逢州换驿,递解到京里不题。

却说赵云客,自一月之前,出了广陵,看看的到燕山大驿,身边盘费,渐渐消磨,又兼见了驿官,用些使费,虽不曾亲受刑杖,羁愁困苦,无不备尝。连那孙虎身边盘缠,都用完了,一时没有批回,与云客同住驿中。又守了半月有馀,忽见一人,慢慢行来,背了褡袱行李,走到驿前。

云客凝眸观望,那是寄书的孙爱泉。云客一见不胜狂喜,问道:「你老人家怎麽来了?」

爱泉道:「我因儿子前月出门,盘费甚少,放心不下。又有官人家里,寄一封书信,送些衣服银子。」

在此,交与云客。孙虎也出来,见了父亲说道:「正没有费用,等待批回。父亲来得甚好,明後日领了批,就好起身归去。」

爱泉又对孙虎道:「自从你出了门,我在家中,就被堂上这些後生欺负,又要贴使用,把我终日闹吵。我气不过,只得投了府前王家,你的妹子也住在王府里。这项盘缠,倒亏他寄与你用的。」

孙虎道:「这也罢了,只是妹子到王家府中,一时不便攀个亲事,且图过了目下,再作理会。」

云客接了书,收下衣服银子,又听得蕙娘投靠王家一节,想道:「蕙娘是个有智巧的,他到王家,未必其中无意。但是我家里,不知甚麽人去通个信,把书银等项寄来。」

当晚背了人,将书拆开,那是绛英手笔,又见了玉环的诗,并这小词。便晓得他三人心迹,就里假托家信,叫孙爱泉寄来。把那书词,细细看了一会,不胜慨叹道:「女子之情,一至於此,令人怎生割舍得下?」便把衣服银子,收拾藏好。夜间又略略盘问爱泉家事。

次日早上拿些银子,送与驿官先发批回。打发爱泉父子回家。虽是挂念这几个美人,又不好寄封回书,说些心事。思量道:「爱泉回去,蕙娘自然问我的确信,也不消写回书了,只把个安然就回身的意思,与爱泉说道。待他到家,与蕙娘说便了。」

爱泉父子,将次起身,对云客道:「官人可有家信,带一个回去?」

云客道:「多谢你两人,我也不等家信了,既有这些盘费,即日当算计归家。况且前日一到,看那驿官是一个好人,待他寻个方便,就好脱身。我若归家,还要亲到你家里来奉谢。」爱泉珍重而别。

说这驿官,得了云客的银子,又知他是个盗情小事,也不十分督察,听他在京中,各处游玩,只不许私自逃归。过了一两日,云客偶然散步到一处,见一所殿宇,甚是整齐。走进里面,那是后土夫人之祠。

云客撮土为香,拜了四拜,私下祝道:「夫人有灵,听我哀告:钱塘信士赵青心,只为姻缘大事,偶到广陵,撞着几个美人,情深意厚。不相惹出祸事,配驿到京。若是今生有缘,明珠後合,愿夫人神灵保佑,使能脱身归去,阴功不浅。追想家乡风月,情绪缠绵。今日漂泊无依,何等凄楚。惟神怜悯,言之痛心。」

云客想到此处,不觉泫然泪下。独坐在庙中,歇息一回,走出门来,抬头四顾,只见粉墙似雪,云客身边,带有笔墨,就在粉墙上面,题词一首,以诉羁愁:

孤身漂泊染秋尘,家乡月似银;
不堪回首自筹论,青衫泪点新。
冤未白,恨难申,长怀念所亲;
梦飞不到广陵春,愁云处处屯。

右调《阮郎归》

云客题了这词,闲愁万千,一时间,蹙在双眉,自觉情思昏昏,暂坐庙门之下。手里拿着笔墨,还要在新词後面,写一行名字,或是家乡籍贯。只因愁怀困倦,少见片时,不料为睡魔所迫,就倒身在门槛边,鼾鼾的睡去了。

云客酣睡正浓,谁想庙前,正遇着一个官员过往。路上簇拥而来,见了云客,就唤手下人问道:「那庙前睡的是什麽人?怎独自一身,夜间不睡,日间到这里来睡?官府攀过也不揣着,好生可恶!」衙役就到庙门,扯起云客。

只见那官员把粉墙一看,看着新词几行,浓墨淋漓,情词悲切,心上好生疑惑。云客被众人拖到轿前,双膝跪下,还打个欠身,昏沉未醒。

衙役禀道:「那一个不知甚麽人,手里拿着一管蓬头笔,满身污了墨汁。这等模样,在官府面前,昏昏沉沉的,想是那好好的粉墙,被他涂抹坏了,后土夫人有灵,把他匝缚在此。」

又将云客一堆道:「快快苏醒,官府面前不是儿戏的。」

云客抬起头来,惊得满身汗出。

那官员问道:「你是什麽人,孤身瞌睡在此?这墙上的词句,可就是你写的麽?」

云客拜道:「爷爷听禀,生员赵云客。」

官员道:「原来是一个秀士,你细细说来。」

云客道:「生员祖居钱塘,侨寓广陵城瓦子铺前。买一拜匣,祸遭一个惯絮囤的吴秀才,明欺孤弱。得知生员带些资本在寓中,便借拜匣为名,冤屈做了盗贼,把生员的资本,尽数抢去。贿嘱衙门,不分皂白,配驿到此。今日幸遇老爷,想是此冤可白。求爷爷神明提救,就是再生之恩了。」

那官员想一会道:「本衙也住在广陵,闻得学里有几个不习好的秀才,这样枉事尽有。」

就唤手下人,且带到衙里,慢慢盘问,若果冤枉,申理何难,云客随了轿子,一境到衙里去。

原来那官员不是别个,恰好正是扬州府前住的王老爷,即玉环小姐的父亲,现任在京,做了京畿御史。衙门风宪,不比寻常。

云客进了衙中,伺候半日。老王出来,细加访问,又道:「老夫家里,住在扬州府前。你既寓扬州,可认得我宅里几个家人麽?」

云客道:「生员寓在瓦子铺前,卖酒的孙爱泉家。贵府大叔,都是认得的。」

历举几个名姓,一字不差,老王半年不见家信。倒亏赵云客在衙中,间些详细说道:「我家里的家人不曾放肆诈人麽?宅中不闻得有些别事麽?」

云客道:「都没有。」

老王道:「你既是秀才,那些诗书,可也还记得?我今日就差人到驿官处说明,销了罪籍,暂在我衙里,温习经史。老夫自前岁衡文闽省十一月诏罢科举之後,也就回京。近日闻知朝廷,晓得天下才人觖望,又要开科,特取真才,赞襄治化。你该就在这里应试,倘能够博一科第,那冤枉的事,便不要别人翻冤了。」

云客深感厚恩,拜谢而起。老王与他择二间书馆,陈设铺盖,每日供给他,又唤衙役,行文到驿里去除籍。

云客一应要看的书史,尽搬出来。

云客想道:「我这一身,得遇老王提救,也是后土夫人有灵,使我瞌睡片时,逢这机会。过了几日,还要虔诚去烧一炷香谢他。只是我家乡念切,既脱了身,星夜回去,就散了家资,报答各位美人的厚情才好。怎奈老王情意笃实,不好悻悻告别。还有一件,若能够悉我的长才,侥幸一名科第,寻得一官半职,那玉环小姐,倒有三分娶得的道理,各位美人,要图报恩也容易。只是眼下羁迟,颇难消遣。我且把平日偷花手段,丢在一边,把目前折桂手段,放些出来,看怎生结果。」

评:

梦者因也,有因而起。其间怪怪奇奇,一切天堂地狱之事,皆形现出来。佛家所谓因果从心而生者也。昔有一人经过海中,同舟遇一老僧,赍银数百,往南海做好事。此人顿起邪心,把老僧推堕海中,取银而归。抵家便梦老僧来索,如此连梦几夜,心上昏沉。日里起身,将镜子照照,镜里现出此僧;把茶来吃,茶盏里又照见此僧。此人大骇,谓僧索银甚急,百般禳解,竟成大病,上床睡了一年。不但睡时,常常梦见,并觉时也似梦非梦,每见老僧正在身边。忽一曰,外边叩门,一老僧来访问。家中讯他来历,正是南海去的那老僧。此人听得,在床上大叫道:「往常梦中看见,已经怕甚。今日亲自上门来讨命,我的性命定不好了。」霎时间,牛头马面,绕床而立。其人惊悸不已,家中大小,俱向老僧,叩头乞命道:「万求老师父放大慈悲,饶他性命,当即日尽把家财,做个好事超度你。」老僧笑道:「不要害怕,我今日并不来讨命。前年蒙居士推堕海中,彼时幸遇一只客舡提救,不曾溺死。思想起来,银子是身外之物,就是到了普陀山,他分散与众僧,不是老僧拿去做人家的,如今居士家取了,也不妨事。老僧今日偶然到这里来看看,怎麽这样大惊小怪?」床上病人,如梦忽觉,滚下床来拜道:「我一年来梦中见你,镜里茶里,早晚床上时时见你。不想你原未死,总来是我的心上事,故现出这个光景,适才闻得老师父这一番话,身里的病,一时好了。」就把家财赈济贫穷,尽数分散,随那老僧出家。後来苦行二十馀年。一曰偶叁一大善知识,拜问道:「梦中现形,谁是真形?」那堂上大喝道:「这秃子速向山门外走!」那人便转身向山门外走。走了二里多路,忽且一孩子啼哭,其母问何哭。孩子道:「方才梦见吃果子,如今要吃。」其人听得豁然大悟,遂成正觉。此回中,员外想念,太守疑心,两梦合一。不知赵云客在京里,做下好梦,正无醒日。

看官们,倘若各人有心事的,可为借鉴。


第十一回 恶姻缘群牛喘月 巧会合众犬留花

诗云:

谁家门巷旧垂杨,系马栖鸦覆短墙;
不是关心休折取,丝丝叶叶尽离肠。

赵云客既脱网罗,朝夕孜孜 ,攻习文章,指望一举成名,报恩雪耻。这也是天缘大数,未可轻易表白。想起一段流离,无非为美人情重,弄出这般困厄。正是:

不因渔父引,怎得见波涛。

虽然如此,但要郎情女意,两边认得真,纵使相隔天渊,也有乘槎会面之日。若是女子有情,那郎君只算得顺风采花的意思,丢了那个,又想别个。缘分顺凑的还好,倘然有些隔碍,便要放下愁肠。李十郎之负心,黄衫侠客也看他不过。若是男子有心,那女人只有做痴汉等婆娘的模样,可以嫁得,就随了他。若还掣肘,不如随风顺舵。章台柳之攀折,纵有许俊,何补於失身?所以生死交情,其实难得。自云客陷身荒驿,那广陵城里四个美人,私下做的事,向来瞒神欺鬼,并不曾在人面前,说半句「我要跟赵云客」的话。又是名人要顾体面。名人自有父兄,虽则青 偷情,说尽山盟海誓,也只是两人的私语。就如做戏的,两边担扯一番,便要当真起来。说又说不出,行又行不得。被那严父严兄,寻一人家,叫一肩花花轿,推拥别家去,做个莺莺嫁郑恒故事,任你表兄人才绝世,也只好为郎憔悴,却羞郎而已,为之奈何?不知真正情种,全不把这段话文骗得他的身子动一动。玉环寄书之後,终日叫孙蕙娘归家,打听回音。

一日,爱泉与儿子忽地归来,正值蕙娘在家。心上天悲又喜,喜得那赵郎的信息,有了几分;悲得那赵郎的肉身,何时见面?连忙唤母亲:「爹爹与哥哥回来了,快备晚饭。」

爱泉与儿子进了酒店,卸下行装,先要吃些热酒。蕙娘便把热酒与他吃了。

老妈问道:「那赵大官可曾解到?」

孙虎道:「解到了,正在驿中,少了盘缠,亏得父亲到来,才不曾吃得苦。」

蕙娘问道:「他家的书信,曾付与他?你们回来,那姓赵的可也苦切麽?」

爱泉道:「那赵大官始初见了家信,有些伤心的情状,及至看了书,又收了银子衣服,倒欢天喜地。说道,他见的驿官,甚好说话。既有了这项银子使用,即日也要寻个脱身之路。他说不久归家,还要亲自来谢我。不知他心上,可是诚实的话。」

蕙娘听这一番信,又把愁肠略放下几分了。当夜睡过。

次日清早,收拾停当,仍到王家府中去。玉环挂忆赵郎,如痴似醉,泪痕在竹,愁绪萦丝。一见蕙娘,便想携手,私下问道:「你两日在家,何故不来?那寄书的曾有消息否?」

蕙娘把父亲昨夜归来的言语说完,又道:「幸喜他身子不曾受累。若能够今年就得脱身,我们的事便可稳当。」

小姐新愁旧恨迸在心头,纵使云客即立面前,还诉不尽百般情绪。何况口传虚信,怎解得他万种思量?只有吴绛英的心,正像赵云客往那里去了,立刻就回来的一般,也不十分牵挂。但要经营後日,先嫁赵郎,恐怕他两个先占了滋味,故此心忙意乱,专待云客到家,全不闲思浪想。闻知蕙娘好话,信以为实,说道:「只要赵郎不死,这段亲事,那怕走在天外去,迟几日,也不妨。」那绛英便是这样。谁想他的哥哥在家,提起此事,深为愧恨。思想吾的妹子前日丑事,已经使我无颜,万一再撞一个冤家,叫我如何摆脱?不如及早寻下一头亲事,完这孽债。成礼之夕,就要新人结亲。

绛英私想道:「我与赵郎情深似海,况且已经着身一夜,不比玉环空来空往。做女子的既是以身许人,便如士卒随了将官,任他死活存亡,一惟听命,安有更改地方再跳营头之理?若今生不能嫁赵郎,惟有一死,图个梦中相会,这也是姻缘簿上,有这一段遇而复失之事。」

正是:

欲知别後相思意,尽在今生梦想中。

绛英想到此处,不觉柔肠千结,进退无门,只得从暗里大哭一场。挨过几日,媒婆来说,吉期已到。日间行礼,夜间结亲。花轿出门,一境到岳庙前大宅里结亲的。

到了正日,小牛打扮新奇,只道红鸾照命,绛英心肠惨裂,有如白虎缠身。默在房中,思量一计道:「料想此番,不能脱空。我若悬梁高挂,倘被他们知觉,救得转来,终是不妥。不如乘他忙乱之时,做个金蝉脱壳之计。」

外面欢欢喜喜,只像要出去的模样。到了黄昏时分,先打发梅香往王家,谢别夫人小姐。外边行礼盘盒,陈列纷纷。鼓乐喧天,牵羊担酒。吴家大小众人,各各忙乱,拥挤前门。又要收盘盒;又要讨赏封;又要备酒席,只存两个婆子,相伴小姐。

绛英急要脱身,骗那里人家不当稳便,除非乡间还好。就央几个媒婆与妹子说亲,又吩咐道:「城里的人一味虚文,全无着实。倒是各乡财主,有些信行,可以做亲眷。」

媒婆承命,往乡间说亲,那各乡尽晓得吴大是个名士,俱要攀他。只见不多时,媒婆便话一家,来对吴大道:「有一家财主,住在大仪乡,姓牛,家里鸡鸭五六百,母猪一二十,米麦几千斛。他还有一所大房子在岳庙前,只是有句话。他家官人长大,本年就要成亲的。」

吴大道:「这等极好。」

便捡下吉日,先去拜门,即日行礼成亲。吴大叫两个使女,来到王家,候绛英回去,说道:「相公把小姐攀了乡间牛家。成亲日子也检定了,请小姐回去住几日,好收拾出门做新人。」

绛英闻知此话,吓呆了半晌。玉环私在房中,拍绛英肩头道:「你今去做小牛的妻子了,不与我做同伴,那落花流水之意,如何抛却?」

蕙娘又在旁边道:「那于官人不知气味如何。可不辜负了小姐一片花容。」

两人如讽如讥,把一个绛英气得浑身麻木,口里畴躇道:「此去也不妨,我自有主意。但是你们後日见了赵郎,须把我这一段念头与他说几句。」

不知他主意何如,辞了王夫人,竟上轿子,向自己家里去。绛英到家,住了几日,看看吉日渐近,行两个婆子道:「我家哥哥嫂嫂,做人极其悭吝。因我没有父母,凡事草率不成规榘。你们两个须是乘他忙乱之时,也出去先讨些赏封。若待我出了门,一毫也没有的。」

两个媒婆,闻得这话,火急走出房门,挨身去挤在外面讨赏。绛英独自一身,将包头兜好,身上换一件青布旧衣,又将束腰一条,紧紧束住,竟向後门急走出去。家人也有撞见的,只道是家里别人要拿甚麽东西,全不揣着。

绛英在暗中,一路前行,信足所至,不想到了安江门,他也不知那里。幸得城门尚未关锁,绛英竟自出城。一路前来,渐近广陵驿,立在官河岸上,想道:「这所在才是我结亲之所。更深夜静,无人知觉,河伯有灵,今夜把我吴绛英的精魂顺风儿牵去。」

此时在吴宅厅堂,毛坑鼠洞里都在寻找,那里见得绛英小姐?牛家人马,连忙报知老牛,唤粗使数十人,亲到吴家,只道设计哄他财礼,把吴家家伙打得粉碎。吴大捶胸跌足恨道:「不但养女是赔钱之货,如今赔气赔家私,也还不停当,必定明日少得经官动府,央些亲友私下讲和,还他茶礼。」只苦了送亲迎娶的闲人,自白冻了一夜,汤水也没得吃。笼灯火把,人马轿伞,打得七零八落,岂非笑话?世上财主,喜欢攀有名望人家的,请看这个榜样,切不可轻信媒婆之口。吴大气恼,小牛败兴,这段话文不过如此。

且说绛英小姐,走到河边,将要投河,悲悲咽咽,便寻死路。看官们晓得的,但凡女子的尽头路,止有投河一着。就像戏文上有个钱玉莲投江故事,有人来救,後面还有好处。若无人救,也便罢了。这也是私情中的常套,不足为奇。但是绛英所处之地,又自不同。若是一到河里,就直了脚,倒是清净的事。万一惊动众人,捞摸起来,死又不死,送到吴家,这般颜面,反觉不雅。即不然,遇着过往客船,一篙带起,贪利的把你做个奇货,说道全亏他救命,要扯住了诈银子。贪色的,顿起邪心,载到别处去,做些勾当,如何脱白?

绛英这一番算计十分倒有九分不妥。不想孤零一身,将次下水,岸上攒住十数只恶犬,绛英的布衣,被犬牙咬住,一时倒难脱身。绛英心忙胆怯, 徨无措。河里忽撑一只小小官船,傍到岸边来。船头上立着一个老人问道:「甚麽人孤身独立?」

绛英为犬围住,进退两难,被行船水手女一把扯到船上。

老人见是一个女子,道是:「你这个女子,独立河边,莫非要投河的麽?」

你道问绛英的老人是谁?那是狱官秦程书,任满起身,载了家小,正要进京,再谋一处小小官职。

当夜泊船安江门外,次日早开。船内女儿秦素卿,听见外边有女子投河,他是生性豪侠的,飞跑到船头上来,见了绛英,一把手就扯到船舱里去,吩咐手下人,不要惊动岸上人。他既要投河,必定其中有个缘故,且把船开了,再泊下些,明日绝早开去。岸上人为犬声热闹,只道官船过往,全不晓得女子投河一节。

素卿见了绛英,说道:「好一位女娘,为何干这拚命的事?」

绛英泣诉道:「奴家也是好人家女儿,自小得知些节义。只因少时丧了父母,兄嫂无情,把奴家自小攀的一家丈夫,欺他贫弱,将他陷害,配驿到京里,另择一家财主,欲卖奴家,今夜来娶。奴家不忍改节,故此私自投河。」

素卿侠气勃发,把桌子一拍道:「有这样屈事。我正要到京,不管长短,带你进京寻觅丈夫。一应盘费,在我身上。我且问你,丈夫姓甚名谁?」

绛其道:「奴家丈夫姓赵,字云客。」

素卿耳边忽提起「赵云客」三字,想道:「这也奇怪。我在衙里相逢的那赵云客,他被人陷害,问罪进京。我相遇时,他全然不说有妻子。怎麽这个女子说起,又有个赵云客?且在路上细细盘问。若果然是他,倒好做个帮手。」

看官,你道秦素卿家住湖广武昌府,那秦程书任满,自然打发家小回家,自己进京,再图官职。为甚把家小一齐带到京里去?不知他的一家进京,尽是素卿的妙计,专为要寻赵云客,故此定个主意。

素卿因父亲解任,私下算计道:「竟归武昌,便与赵云客风马无涉,今生安有见面之理?难道一番恩爱,丢在空里不成?」

便与母亲商量道:「爹爹进京,大哥正好图功名之路。闻得要带二娘同去,叫我们母女两人归家。想起来,家里有甚好亲眷?我们一家人,倒分做两处,这事成不得。不如一同到京,得了官,一同再到那里去方好。」

素卿的母亲听见这话,对秦程书道:「我一家亲丁,只有六日,若要分两处,决然使不得的。且同到京里去,再作道理。」

程书素怕奶奶,吩咐一声,就如令旨,不敢违拗,所以同往京中,正好遇着吴绛英。绛英是个才貌兼全的,不比素卿直性,路上待人接物,极其周到,便是秦程书夫妇,甚如敬重,就看做女儿一般。倒嫌自己的女儿,来得粗辣。你看这两个美人的心肠,待云客也算真切。

不知赵郎後日,把他如何看待?倘若有一毫薄幸,这两个主顾不是好惹的。他竟要唱出「恨漫漫,天无际」的曲子来了。

看官们放心,那云客是斯文人,这样负心事弗做个。

附言:

余刻此画未竟,里中有狂士,偶於途中质余。转视之,不相识也。询其姓名居止,且考其质余之故。其人曰:「姓张。平生慕君才,有着作欲求正。故相问耳。」终不告以名字,因於腰间出铜印一枚为赠。余英而受之。翌日,於其居旁有相识者来语余,言其人少好学,多聪慧,家素饶。为兄所败,遂得狂疾。曾一见余此书,心甚契焉。余惊谢曰:「是何言与?余困鸡窗有年,今且为绛帐生涯,旦夕佞佛,何狂生之见慕若是?」未 月,闻其人以戏水死。呜呼!余与张素无交契,特以扈言之故,念余不罡。夫世之面交而心诽者,见富贵则趋之;见贫贱则弃之;见颂德政之俚言,假道学之腐语,则群和之,见风月闲情,则共讪之。岂能如狂生之语,真而情恳也哉?惜未尝以全书惠狂生,而淹然长逝,余其有馀憾矣夫!


第十二回 结新恩喜同二美 申旧好笑释三冤

诗云:此诗代题桃花仕女图赠闺人之作

春风暗入武陵溪,传得仙姿爱品题;
软障屏开香篆小,朝云梦断月痕低。
有情争恨刘晨别,无迹空怜崔护迷;
最是相思魂漠漠,等闲萧飒伴深闺。

绛英得遇素卿,飘然长往,也不管家中闹吵,一路相傍进京。

素卿从容问道:「姐姐的丈夫,既是自小结亲,怎麽令兄陷害他的时节,姐姐不言不语。直至今日,方寻这条路?万一前日被令兄陷死,姐姐从何处着落?难道终身守他不成?」

绛英道:「前日闻他陷在狱中,幸喜问了徒罪,还指望他回来,图个後会,所以因循到此。」

素卿道:「前日我家老爹在此做官时,因见那赵云客哀诉苦切,说道被那吴秀才害他。我家老爹怜念无辜,保在衙中。就是後来问罪,也都亏我家提救,不曾被吴秀才谋死,不想就是姐姐的丈夫。」

绛英道:「这等说起来,便是奴家的恩人了。」

素卿道:「只是有一句话不好说得。那赵云客在衙里时,他把受冤来历,尽情告诉。只说道吴秀才贪其资财,将小匣为名冤他做贼。并没有半句说及姐姐的事,这却为何?」

绛英被那秦素卿说这句话,一时间对答不出,脸上通红起来。素卿想道:「那一夜看赵云客,我原道他定有妇人的勾当。如今详察起来,莫非与绛英有私情事体,所以吴秀才必要处死他?」

便对绛英道:「姐姐既是拚命为那赵云客,自然不是平常的人了。但是他在京中孤身作客,倘然又遇了些闲花野草,可不负姐姐一片好心?」

绛英长叹道:「姐姐面前不好相瞒。当初赵郎止因为了奴家,害他狱中受累。今後奴家若再嫁人,鬼神有知,便是我负他了,宁可就死,以尽一心。至於另有相知,这也随他。只要赵郎见面时节,得知奴家一段苦情,他难道变了心肠,致有白头之叹?」

素卿道:「前在衙里,也曾窥见赵郎。这般才貌,谅不是个薄幸的,且放心前去,待寻着了他,再作道理。」

绛英与素卿,日亲日新,相傍进京,一日说一句心话,也有几百句。渐渐把自家的心迹说明白了,素卿也不相瞒,说道:「既然如此,我也不好瞒你。此番进京,实与姐姐的意思相同。」

两人同心合意,全无妒忌之情。道是我们妇人家,从了个才貌兼全的丈夫,譬如忠臣事了圣君,大家扶助他过日子,何必定要专房起嫉妒之念?这个意思,毕竟赵云客生来有福,这些美人,个个发此圣德,竟把世上欢喜吃醋的妇人,看得一钱不值,岂非美事?他两个相怜相爱,扶傍上京去了。後来遇着遇不着,路上安静不安静,我做小说的,也包他不定。若只顾把他两个路上光景,吟诗作赋,怨态愁情,说得详细,我晓得世上这些不耐烦读书的。看官又要瞌睡起来了。我如今另将一段奇文,说来以醒瞌睡之眼。

话的非别,便是那赵云客,寓在老王衙里之後,颂读馀工,便把各位美人,筹论一遍。

住了数日,忽然思想后土夫人庙里,要去拜谢他,还不曾烧一灶香。就往街上买了香烛,走到庙中,深深拜谢道:「弟子赵青心,前日偶憩庙门,得逢王乡宦提拨,皆是夫人的神灵,鸿恩护庇。今日一点虔心,特来拜谢。弟子也不敢多求,但愿受恩的知恩报恩,有情的因情展情。」

云客拜罢起身,慢慢的走出庙来,不想撞见一桩怪事。解冤释结,尽在此一刻之间。

你道有甚怪事?远远望见两人,披枷带锁,又有两个人押了,迤衍而来。云客想道:「我的苦方才出脱,见了这个模样,使人心胆俱裂。」

只见渐渐的走近前来,内中一人,忽然指着云客,大喊道:「这个就是赵云客,把我们两个人,这样冤枉,有口难辩,想是你的阴魂一路随来,与我两人伸冤麽?你自己不知死在那里,怎麽把我们这等连累。好苦!好苦!」

云客不知其故,反把他吓了一吓,说道:「这又是什麽菩萨见咎?」

那锁押的两人,又喊道:「赵云客,你的魂灵千万不要变了去,与我两人说一个明白,救了两条性命。」

吓得街上的人,一时聚集了百数,都来看他。

云客走到面前,细细观看,真当可骇。说道:「你两人是钱大哥,金家表兄,为甚麽事弄得这等?」

两人道:「还要问?只为你,受这样苦。你如今是死过的还是活的?」

云客道:「为什麽死起来?好好的人,为何咒我是死的?」

两人道:「原来你不曾死。我们今日,便好到官府面前伸冤理枉了。」

云客道:「你两人且不要忙,慢慢与我说缘由。」

钱神甫道:「自从三月望日,与你同到西湖,不想你霎时不见了。你家父亲差人各处寻觅不见,只道是我们两人谋死了你,竟告到府里,备尝刑罚,不容不招。知府又是执性的,申了各上司,问定罪名。把我问了斩罪,金子荣问了充军。」

云客道:「原来有这等事!只是不见了我,有甚麽凭据,就把罪名问实了?」

两人道:「只因你的铺盖在船中,不知那个累些血迹在上面。你父亲将来执证,教我们辨不清楚。」

众人听见这一番话,各各叹道:「世上这样冤屈事!倘若遇不着,岂不真正冤枉到底?」

云客道:「且莫慌,我同你两人先到王御史衙里,求他在刑部说明,解此疑案。」

两人道:「我如今一刻也离不得你了,只问你为何不见?又怎麽到这里来?」

云客道:「我的事话长,且到王衙里去。」

连那解子一齐到老王衙里来,便请王御史出衙,钱金两人细述冤枉情由,又道:「若非赵大兄当面相遇,我两人定作冤鬼。」

老王笑道:「陈丞相之攫金,岂难置辨?狄梁公之承反,实有可原。两位不必慌张,待老夫与你昭雪这事。」

就打了轿,亲到刑部会议,超脱了钱神甫的重罪。又差人行文到燕山衙里,除了金子荣的名字。付些盘缠,打发两个解子回去。

老王道:「这件事也千载难遇。既然你三个俱是好亲友,俱是秀才,可一同住在我衙里,侍应了试回家去。」

两人拜谢再生之恩。当夜老王倒备起酒来,与三人做个贺喜筵席,就铺设在一间书馆里,三人抵足而睡,细细谈心。钱神甫道:「我与金子荣无辜受累,这也罢了,只是赵大兄,为何也到这里来?」

云客道:「不瞒兄说,只因少年心性,故此弄出这般祸事。自从西湖夜泊,这一夜月朗风清,你两人俱睡了,我独自一身,立船头来月,看见隔船有个美女,甚是多情。第二日我便撇了你们,私下叫一小船,直追到扬州。指望寻个方便会一会就归家的。谁知会又会得不停当,倒被一个人扎了火口,送官究治。彼时独自一身,家里又无消息,又亏一个狱官相救,得以配驿到此。」

钱神甫道:「那女子是什麽人?」

云客道:「也不必说明,以後自然知的。」

金子荣道:「你既配了驿,怎能够脱身在此?」

云客道:「却也奇怪,我偶然到方才那后土夫人庙中祷告,出了庙门,题一首词,在粉壁上,一时瞌睡起来,睡在庙旁。适值老王过往,看见小弟这一首词,问起缘由,小弟尽诉冤情,亏他好心救了。」

钱神甫道:「怪不得这些名士终日刻了歪诗印在纸上,东送西送。原来诗词果然有用处。」

金子荣笑道:「当初只有这些落柏山人刻了歪诗,送与公卿大人为入门之诀。如今这项生意都被秀才占了。赵大兄何处习此巧法?我们若早也做得几首词,或者略有些运动,不至有冤难办,弄到如此。」

三人回叹作喜,仍旧如当初相处的情状,全不把冤屈事情,挂在口里。朝夕欢天喜地,倒像嫡亲早的一般,说道:「我们三人的事,都是自已不老成弄出来,那些执证的,定罪的,各认一偏道理,不必要尽怪他。正是不因傍晚山行,安遇毒蛇猛兽?但要得知命中不该屈死,任你悬崖断索,只当得平生之路,自然有一奇缘来相救援。既然此身不死,再把後面日子好好挨将过去。正如戏场上一出悲苦,便有一出欢喜。何必粘皮带骨,只把报冤结怨的事,留在心上。正像今日侥幸不曾死得,就是几千百年,活在世上的,庸庸碌碌,殊觉无谓。这个便是见性迟钝,不会变化的。我们三人,生性旷达,只管做後面事体,切不要把已往之事,重新提起。」

故此三人的心肠,因那一番磨炼,比往常更加亲密。上午翻阅书卷,下午到街上,轮流做个小东道。只待得了功名,再寻别路。

云客同了二人,忽一日,走到吏部衙门前闲步,并看天下官员候选。见一老人,坐在衙前石砌上。

云客上前一看,说道:「这是我的恩人,几时到这里来的?」

原来那老人就是秦狱官,一到京中,便在吏部衙前,打听消息。忽然撞着赵云客,携手道:「老夫近日到京。官人的事体如何?缘何有工夫在这里闲耍?」

云客道:「晚生自蒙大恩,救了性命。解到这里,又遇着扬州的王乡宦,感他提拨,如今脱然无事了。」

程书道:「这等千万分恭喜。那两位是谁?」

云客道:「也是敝友。」

两人各通名姓,又述伸冤一段。

秦程书道:「这般诧异,三位有此遭逢,後日自当大发。」

云客问道:「贵府宅眷皆安稳添福麽?」

程书道:「老荆与子女同在这里。因不便归武昌,所以同来了。小寓就在近边。」

云客心念素卿,到此这段姻缘定先配合,心中大喜,对程书道:「晚生寓在王御史衙中。今日暂且告别,明日亲到尊寓奉看。」

秦程书送了三人回到寓中,对奶奶道:「今晚往吏部衙前看看,遇着一件奇事。」

奶奶道:「甚麽奇事?」

程书道:「便是扬州所救的赵云客,在衙前撞见。他说到京遇了王御史,把他的事消释了,又伸雪他两个朋友一段冤枉,如今安闲无累,在此候考。明日还要亲来看我。」

奶奶道:「不枉了我们救他。明日少不得请他吃一杯酒。」

素卿与绛英房里听见这话,就如升天一般,心内十分欢喜,专等明日商议与云客相会。

绛英对素卿道:「奴家侥幸馀生,得同姐姐进京,今日又听得赵郎的好信,一生遭遇,皆是姐姐的恩了。但是奴家与赵郎,既在此间,不比家里,若见了他,便好直言无隐。只不知姐姐的事,如何定夺?」

素卿道:「便是这等说,且待明日到来,看他言语怎麽样。倘然男子心肠,一时难测,前日被这一番磨难,又生出别样腔板,也未可知?」

两个美人,千思百量,专待赵郎佳信,床上翻来复去,倒费了一夜清心。挨至次日午前,还不见赵云客的影子。

评:

人生百年,只有三万六千日。光阴似白驹过隙,安可郁结愁肠,错过良时美景?倘一失足,衰暮悔迟。回中乐天知命,尽在数语之中,觉冤亲平等,使怨恨之心,涣然冰释。此三昧真谛也,岂可件小说观?

余看绛英素卿,思想佳期,一夜不能合眼。因忆往时偶有五更小调,附录於此,以侑一觞:

一更里捱,一更里捱,香乱云鬟卸玉钗,对银缸,空把灯花拜。想起乔才,想起乔才,万种恩情难打开。恨离愁,不断相思债。恨离愁,不断相思债。

二更里捱,二更里捱,斜拥 笼傍镜台,照痴情,明月知无奈。心上安排。心上安排,梦且虽同相且难。记盟香,纵死心常在。记盟香,纵死心常在。

三更里捱,三更里捱,泪满罗衫恨满怀,怨今生,不了前生爱。梦断魂来,梦断魂来,只为情深死亦该。负心的,自有天诛害。负心的,自有天诛害。

四更里捱,四更里捱,香冷金炉烛暗台,暂朦胧,怨杀魂归快。何处投胎,何处投胎?但愿双双死共埋。化行云,永给同心带。化行云,永结同心带。

五更里捱,五更里捱,断雨残云总不谐。为伤心,使我无聊赖。且自疑猜,且自疑猜,还望天缘合绣鞋。那其间,始信盟如海。那其间,始信盟如海。


第十三回 同心结无意相逢 合卺杯有情双遇

诗云:

千丝官柳拂行尘,不解迎春解送春;
云气向疑朝化楚,箫声令记夜归秦。
骖鸾有梦惊同调,求凤无媒莫论贫;
独扫间阶惜红雨,漫题新句问花神。

云客既遇秦程书,回至书馆,深想素卿情爱,无从报恩,幸喜天缘暗合,同寓京中。若错些机会,後来便难寻觅。次日早早起身,要到秦家下处,又被王御使出来,闲谈半日。吃了午饭。云客竟自抽身,走至程书寓中。

老秦迎接坐定,把伸冤诸事,细谈了半晌。里边早已备下现成酒席,云客再三辞谢,方才举杯,两人对饮一回。

酒至半酣,秦程书忽然思想道:「我往时涉历江湖,颇晓得些麻衣相法。我看云客气色甚妤,全不比受冤之时。若是将我女儿配他,倒是一个东床佳婿。」

你道老秦为何起此念头?止因云客难中相处,每每视同骨肉。所谈的话,句句以真情相告,正像嫡亲子弟,全无半点客气。

老秦生性朴实,又见云客情意笃切,说道:「官人此番回家,老夫不知几时再会。」

云客探知其意,与他亲密,便生一计。奉那老秦道:「小生自受大恩,日夜感德。如今偶遇老伯在京,正好图报了。晚生相知的王御史,他与吏部相好。求他寻一个浙江衙门,补了老伯,便可朝夕走候。一应使用,晚生身上设处,不烦费心。」

秦程书道:「到了浙江,极好的事。至於使用,官人有了门路,老夫自然照数补出。只是有句话,老夫家里虽在武昌,也没有甚麽亲戚。若得宦游浙省,便好以宦为家。闻得官人尚未有妻室,老夫止生一女,还不曾许字,官人归家,何不与令尊说知,给一门亲眷?」

云客千言万语,专要讨此一句。听得这话,就立起身来谢道:「倘得如此,晚生当奉养终身,与儿子一般看待。」

老秦大喜,当晚酒席完了,云客告别,到王衙馆中,专心致志,图谋浙江小职。秦程书回到里面,把席上的话与奶奶商量。奶奶满口应承,道是既有此言,也不消占卜,就定这门亲事罢了。素卿在房,还要等些妙计相会云客,谁知配合天缘,一毫也不必费力。闻知父母所言,就对绛英道:「我的身子已有定局。姐姐也不劳费心,总是我们两个,甘苦相同的。」这也不在话下。

且说赵云客归至寓中,便把谋官的事与老王商议,说道:「晚生急欲报恩,求老先生一举前箸。」

老王道:「这事容易。我学生昨日恰好闻得临安缺了知县一员,可就把姓秦的,暂补一年便了。只是今早礼部接出圣谕一道,兄可晓得?」

云客道:「还不知。」

老王道:「圣上自从中书之议,思量天下人才,也要振作一番,今後不必由府县升荐,先就现在京中的监贡生员,择次月十五日,试策一道,拨几个真才,上以宜观国之光,下以为牧民之本。各位须当猛力。」

云客晓得此信,不觉精神奋扬。又与钱金两兄,议论了一会。当夜云客思量道:「我这试期已近,倘然有些侥幸,恐怕一时难得归家。况且还要算计聘那王家小姐。如今老秦到了浙江,虽是亲口相许,终无定局,不若就在此间,只瞒了老王,私下先成亲事。待他到浙江时,这段姻缘便是铁板刊定,再无走漏了。」

次日,竟到秦家寓中,对秦程书道:「小婿昨日就觅得一缺,那是临安县知县,把尊名已补上了。」程书大喜。

云客又道:「但是有句相知的话,不知可以从得?小婿近日有了试期,恐怕在京担搁,心上欲先在京中入赘,以後到家,就候过门。这也是两省的意思。此时世界这些繁文礼节,不必相拘,倒是脱略些好。」

程书心上也恐云客後日倘然高发,另就了好亲事,不如乘此机会,做个结局。便说道:「这也使得。」

云客即往外边,就在数日之内捡一好日,私下又备些礼仪,连那钱金两个都瞒了。挨至吉期,换些衣服,将礼仪一齐送去。原来秦程书虽则性子忠厚,却也有些悭吝。道是不归武昌,处处是个客寓,便在此间完了女儿之事。省得到他家里,添出些花红酒席来。云客行至秦家,喜筵俱已摆列。因在客边,鼓乐等项一概蠲免。

看看近了吉时,内里拥出一个如花似玉的美人,交拜天地父母,结亲的常规,一件不脱。只有帐中合卺,新人不甚害羞。当夜枕上细谈,准准的话了半夜。正是「其亲孔嘉新,其旧如之何」两句书并作一句,更觉十分亲客。有《鹊挢仙》词一首为证:

凤鸾乍合,鸳鸯重聚,喜客邸行云如旧。
柔情狂兴整相看,说不尽为郎消瘦。

深思似海,佳期如梦,今夜合欢先辏。
百花开遍笑东风,还记取锦屏红袖。

素卿他乡遇故,自然情意绸缪。云客久旱逢霖,不觉兴头莽撞,摧残玉质,狼藉花心。

素卿困倦之际,忽然想起绛英,道是他为了赵郎,出万死一生之地,还不曾有一些受用。不想令夕,倒是我先占了风光,教他对影闻声,一夜怎熬得过?这也是素卿的侠性,於欢娱之顷,把管鲍交情,毫不放过,如今世上妇人,云雨正浓,就是父母的病痛,也都忘了,那里想起别人的冷静?

两人鏖战已毕,云客偃旗息鼓,素卿娇喘略定,对云客道:「前在广陵相遇时,郎君曾说没有妻子。今日幸得配合,以後便不该闲花野草了。」

云客被他这一句话,逗着心事,难好对答,只做朦胧要睡的光景。素卿又道:「郎君若是另有所遇,心里放得下,不必说了。倘然有几个放心不下的,不妨就此说明,省得後日不好相处。」

云客搂住素卿道:「小生是个有情人,就是外边另有所遇,断然不敢作茂陵薄幸之事。」

素卿道:「你如今也不必瞒我,你的心上人,我倒遇着一个。」

云客自想扬州城里,两位小姐定然不出门的,莫非素卿遇着的是孙蕙娘?便问道:「小姐这话恐怕不真。」

素卿把绛英投河一段,细细述将出来,道是耶吴绛英这般节义,可谓十分情重了,只不来郎君何以待之?

云客骤闻此语,悲喜交集,说道:「不想吴绛英有这一番事,又亏得小姐救他。如今晓得他在那里?」

素卿道:「今现在此间,只为寻你,一同到京。明日须与他面会一会。」

云客不胜忻幸。

至次日早晨,便要图谋与绛英相会。

却说吴绛英虽则与素卿两边和好,也只因赵郎面上指望并胆同心,共图会合。不意老秦作主,竟把素卿占了先着,那一局棋子,自己倒步步应个後手。

听得那边房里,一团高兴,这一夜便觉更漏绵长,只影寒灯,凄凄切切,想道:「素卿侠性,今番已经成就,後日定不把我奚落。但是我人才容貌,件件不让於人,又兼死 逃生,百般挫折,岂料同衾共枕,反在素卿之後。」

心上虽不敢吃些酸味,也不免怨着年庚月令,自叹夫星不甚透彻。当夜挨至五更,不要说做些闲梦,便是朦胧困倦,也不曾合得双眼。早早起身,梳洗完後,欲要探问云客,又因老秦夫妇,不知其详,难好轻易举动。暂坐一回,只见素卿走过那边房里来,见了绛英,就携手道:「姐姐昨夜冷静了。赵郎之事,奴家已与他说个明白。他也晓得姐姐这一番苦心,感激不浅。奴家想起来,事已如此,今日便该做个定局。若再含糊,以後就不好说了。待奴家见了爹母,即与他说这件事。」

老秦夫妇在外边备些酒席,整治家宴。到了上午,赵云客和素卿一对夫妻,出了房先拜谢丈人丈母,方好赴宴。程书忽然想道,今日家宴,只有吴家小姐,不便与女婿相会,教他独坐房中殊觉不稳。

正思想间,女儿素卿上前说道:「女儿有句话禀上爹母。今日家宴,虽是庆喜筵席,还怕有一样喜事不曾完得。」

便叫丫鬟房内请吴家小姐出来。

秦程书道:「这却为何,恐怕赵官人在此,有些不便。」

素卿道:「女儿正为此,所以要请来说个明白。」

就将吴绛英始初投河,只为赵云客的意思,从头至尾,说了一遍。

程书与奶奶闻知此话,大喜道:「这等便是一家人了,不惟赵官人有此奇遇,也亏我女儿贤德,全无妒忌之心。」

奶奶亲自进房,速请吴小姐出来共成喜事。绛英轻移莲步,出得房来。一见云客,但低着头不说。正如西厢上的话,未见时准备着千言万语,得相逢都变做短叹长吁了。

秦程书笑道:「吴小姐既有前盟,今日喜筵相遇,老夫妇就做个主,与赵官人一同结亲。我女儿以後,只把姊妹相称,也不必分大小。」

适值本日正是黄道吉期,就铺起毡单,摆列香案,一样先拜天地。程书夫妇,也受了礼,又与素卿两边交拜。云客先将台盏,奉酒两个老人家。各人坐定,饮了半日,奶奶叫侍女送两位小姐进房。

云客也就起身,一同进去。酒筵已散,云客一进房门,便携绛英手说道:「小姐为了小生,费这一番情节,昨宵秦小姐备述其略,小生不知将何补报?」

绛英惊喜之馀,一时不好细讲,专待上床与云客备陈情绪。素卿是个侠性人,巴不得云客与绛英就钻在被里做些勾当。当夜素卿另铺一张床在房中,让绛吴与云客叙旧。

赵郎携了绛英,一般儿脱衣解带,尽个新做亲的规榘。上了绣床,说不尽分离情况。

绛英道:「兄嫂无情,只道与你永别,不想天缘凑合,得有今日。此皆是素卿之力。」

云客又把玉环小姐近来消息问些详细。绛英道:「幸得玉环近日又得一个帮手。」

便述孙蕙娘投靠一节,亏他寄书的话。

云客道:「我自那日见你的手札,就想着蕙娘有些意思,果然不出所料。」

绛英与云客,因要把分别以後的事,大家话些支节,那温存言语也无暇说半句。虽则一头讲话,下身两件东西,不知不觉凑在一处,自然运动起来。比得舟中相乐,更加有趣。

从此三人相聚,似漆投胶,一边一夜,轮流欢乐。

云客日里到王御史书馆中,与钱金两位做些文义。傍晚只说有事,住在秦家寓中。

一连过了月馀,秦程书领了临安县文凭,就奉钦限,即日赴任。

程书对云客道:「老夫到临安钦限甚速,不得久留京中。官人在京候考,老夫专等好消息。两个女儿,且到任所,待官人回来,便好过门。」

云客进房与两位小姐分别,只因前番吃苦,此後局面已定,三人欢欢喜喜,虽是新婚伊迩,也无眷恋之念。程书收拾起身,奶奶又私下与云客些银子,作在京盘费,仍到王御史衙中去住。

云客想道:「广陵美人,幸喜一半到手。若是後面那一半,也是这般到手得容易,岂不快活?」

钱神甫、金子荣,见云客又来同住,问道:「一月住在别处,有何尊干?」

云客假托他辞,一毫不露心迹。又住数日,忽然朝里挂了试期,着在京应试的贡监生员,各备试卷,先三日,礼部报名。至期早集殿阶,御前亲试。只这一回,有分教:

仙桂芬芳,才子看花开锦绣;
琼枝烂熳,美人争舞斗胭脂。

看官们静坐片时,看这些穷秀才跳龙门者。

评:

作长篇文,不难於起手,而难於收局。此回云客第一收局处也。从此以後,五美聚合。若一线穿成,绝无勉强配合之病,又无顾权大主之嫌。非高手不能如此。


第十四回 折宫花文才一种 夺春魁锦绣千行

诗云:

识得之无满座倾,蜜蜂老鼠尽争名;
吟诗作赋非难事,不惜囊空便有成。

又:

读书何必苦疑猜,孔孟传心窍暗开;
莫道圣人无见识,达财原不是真才。

赵云客同钱金二位,先往礼部报了名字,即日备下卷子。至第三日早起,王御史亲送三人考试。进了午门,御笔亲题试万言策一道,应制诗二首,时曲一段,判语五个。

云客将平日长才,上献天子,策上天子擢为第一。钱通金耀宗皆低低搭在榜上。在京报子,尽到王御史衙中来,一应使用,老王替他打发。原来顺帝当日,深怪各省及府州县考试的私相授受,全无真才实学,可以辅国安民,所以亲自策试。那一榜取中一百二十名,赵青心为榜首,特恩钦赐状元,赐宴殿前,簪花游街三日。王御史不胜忻幸,第一日备酒衙中,与三人贺喜。

钱神甫与金子荣商量道:「我们两个,幸运老王提救。如今侥幸功名,皆是老王之德。闻得他家中只有一女,尚未许聘,状元赵云客,又无内室。我们特地与他作媒,成这一门亲事。」

金子荣道:「此事甚好。」

赵云客游街赴宴回到寓中,王御史出来迎接,并钱金两位一同坐席,分宾抗礼。云客深谢抬举之恩,得有今日。

酒至数巡,钱神甫道:「赵年兄青年俊秀,果魁天下,真是文才可据。但是有句话,还要告王老先生得知。赵年兄的家事,晚生辈少时同学,稔知其详。他的令尊先生,因要与赵兄觅一佳偶,至今尚不曾聘得年嫂。前日闻得老先生有一位令媛,待字香闺,晚生意欲作伐,为金马玉堂之配,不识老先生可使得?」

老王笑道:「学生家中,止生一个小女,心上也要择一佳婿,故此还未许字。今状元果无尊阃,又承两兄厚意,极好的事了。」

云客谦恭尽礼。酒筵散後,钱金两个,尽力撺掇,老王也就许允。先要写封家书,打发一人回去与夫人说知,好待赵员外家来行礼纳聘。赵云客当夜也写一封家书,附与京报带到家中,第一桩先说速往扬州府前王御史家,将财礼聘他小姐。

次日早起,王御史的家人也发回去。赵云客的书信,也付与京报,一径到钱塘报喜。当日又游了街,晚间往别处赴宴。

到第三日,赵云客想道:「今日游街已完,以後在京把这些各位大老,相会一相会,便好先上一本,辞朝出京。一来省亲,二来完娶姻事,不过月馀,就有回家之期。谅朝廷自然从允。」

不想这一日游街,又撞着一件奇事。京中王府贵戚,但是每科遇着状元游街,各府内眷,以为奇货,无不挤立府门,看迎新状元。道是天上的文星落在下界,每到戚里朱门,便要拥住马头把状元的相貌,从头至脚看个不了。

年老的赞道:「鳌头独占,断属老成。想是万民有福,又添出一位宰相的胚子。」

年少的赞道:「那样郎君青年大发,不知那一家有福的佳人,嫁着这一个才子。」

在京妇女,人人羡慕赵云客是个风流年少,人才体貌,迥出凡流。只这一年看状元的,一发如意,早晨拥起,傍晚尚难脱身,倒拥得执旗把伞之人,腰酸脚软。

只见行到一处,却是驸马府前,那驸马姓韩,有一个郡主,小名叫做季苕。生居金屋,少长玉堂,自然比不得荆钗裙布的模样。又生得一种性子,与世上妇女大不相同。

常道:「我等人家,那怕没有富贵子弟为配?只是有才无福,有福无貌,俱非男子。」

就自小立下一个主意,必定要嫁个状元。前岁开科时节,他年纪也略长成,因见状元有六十馀岁,不好将身许聘。淹留岁月,近已及笄。昔闻废科一诏,心上好生烦恼。父母也晓得他的意思,不敢轻易择婿。

就是朝廷策士,也亏得那驸马因女儿有这个志气,他进朝入奏,把天下才人待用之语奏了几句,朝廷便有亲试的一段事。如今恰遇着赵云客首折宫花,季苕郡主生平这番念头,正好发泄出来。

又因那一日迎到府门,看见云客面貌,越发定了主意。次日早期,尉马就进一本,把女儿素志,上达天听。

驸马都尉臣韩呈一本。为招婿事。奉圣旨:郡主韩季苕,许聘状元趟青心。该礼部即日议礼成亲。

礼部接出此本,就往状元寓中,来议姻事。宴客忽闻圣旨,难於摆脱,使与老王商议。

王御史道:「小女之事,虽未成亲,奈前日已发家书回去。家中见我的书,自然择日纳聘,乡里之中,尽晓得与赵家攀亲。今日奉旨招婿,辞又辞不得,为之奈何?」

赵云客念切玉环,就是绛英、素卿也还是第二桩心事,何况牵连国戚为笼中之鸟。当夜就写成一本,清早亲自入朝,把已经聘过御史王某之女,理难再娶,坚执不从的话上奏。

也奉圣旨,批发礼部议覆。礼部大臣,即约王御史并状元驸马,会议姻事。赵云客报定宋弘之义,韩驸马引着王允之情,礼部会议未妥。酌量调停一说,便覆奏道:

臣部会议得郡主姻事,状元赵青山已聘过御史王某家女,义难离解。今郡主奉旨招亲,又无违旨之理。臣部酌议,如晋相贾充故事,特置左右夫人。赵青山先在京中,与郡主韩季苕结亲。即日同郡主归家省亲,并娶王氏。庶情义两全等语上奏。奉圣旨:依议行。

却说郡主秀苕,思想天下做状元的,有得几个?若是错这一次,後边再遇着一个年老的,教我怎生定夺?如今莫说有一个王家小姐,就是有一百个王家小姐,也顾不得,定要随他了。做女子的,但凡争宠专权,尽是外边体面,与切身之事,全无补益。今後那管他有妻无妻,次妻正妻,只嫁了个状元,就完我一生的心事。凡事宽他一分,倒落得个贤德之名。听得礼部覆奏已准,心上十分欢喜。驸马也思量状元难得,每事依顺。见了部议,便择下吉日,与状元成亲。赵云客既奉谕纶,便图入费。乃至正日,先谢了王御史,一径到驸马府中。自想道:「今番入赘,比不得别家。不知那郡主性格如何,容貌如何。」

心内忧怀郁结。挨至府门,灯影成行,彩球高挂,洞房花烛,自是侯王体致。不比世间嫁女,多添得几件衣裳首饰,便道一场大事,只管把男家责备,要争几副糖桌。结亲之夕,云客细看郡主,却也古怪。别人娶妻,经营了许多年代,才讨得一个女儿还是非麻即黑。偏有赵云客撞着的,就是月里嫦娥,再没有一件不生得端正。云客心念。季苕花容月貌,也与广陵城里美人不相上下,只不知他性格可是好说话的。当夜被底绸缪,云客极意奉承,专为求他真心,合到玉环小姐身上去。

说这秀苕,被云客甜言美语,打动情肠。道是不惟赵郎才貌天下无双,看他这一段衷情也考得个第一。但凡有关云客身上的事,他倒百般依顺。

相交月馀,日里出外赴宴,傍晚回到房中,不是谈论古今,考究诗赋,就是弹琴着棋、看花饮酒,也略把云客家事问些详细。

两情和合,如鱼得水,专待辞朝,与云客同到钱塘家里去。云客探知季苕心中坦荡,更兼情意缠绵,渐渐把左右夫人之旨,露些心迹。季苕全不关心,任他从便。云客大喜,乘便往老王寓中,商量归计。

王御史闻知郡主贤德,知道他女儿後日的醋量自然不消开坛,愈加欢喜。便与云客算定归路。云客乘便进朝,先陈省亲之念,後把娶王一事拖带几句。朝廷许允。一径出朝,来辞驸马说道:「暂归钱塘,即日到京奉候温靖。」

驸马以前,原奉有左右夫人之旨,不好相留。又见郡主秀苕,夫妻契厚,他便放心得下。奁资等项,色色整齐。云客择日起身,又往王御史衙中,告归婚娶。

老王道:「老夫在京,一时难得脱身,小女姻事,自有拙荆可以作主。事也不必过费。」

云客拜谢而别,行旌南指。季苕辞别双亲,饯行杯酒,留连数日。

云客思念家乡,睽离已久。当日西湖乘兴,流寓广陵,自後花下奇缘,月中良遇,情怀於种,迷恋忘归,及至罗网忽张,惊魂靡定。虽则香闺提救,终为荒驿相羁。定省晨昏,缺然未讲。虽道才子多情,偏不想着父母的?只因云容所遇,尽是软麻绳,把一个才情盖世的郎君,一交缚住。人只道云客的心肠,长者薄而妇人厚,不知慈乌之恋源自邀切。所以当日,将次出京,反添些悲欢离合之感,全不把富贵功名,装成娇态,但指望立刻就到钱塘拜见父母,便将这些美人,聚集一处。他还要把旧日的亲情友谊,报答一番,也见得山川种秀,祖功宗德,发出这一段功名,正好在乡里之中,做些正经事体。

看官,你道别人中了科甲,个个像苏四郎,佩着六国相印,不但贫交故旧,就是兄嫂,也该俯伏迎候,父母也该颐指气使,每日早起在家堂香火之前,祝愿里中弄出几椿闲事,好於从中占得银子,因此贫交故旧,渐渐生疏。偏是云客中了状元,心内全无此念,岂非痴想?看看的锦衣归故里,那赵员外在家,自应做些好梦。只不知报状元的,可先到家几时了。

评:

忆余往时,读书城东小楼,与白香居士讨论时,义得失,雅相善也。白香一夕感古名媛事,手拈一题,并操新稿见示,读之令人快心。因率鄙意亦作一篇,不复自计工拙,回中偶有试事,聊附於末,以博一哂。白香英才蔚发,自是金马玉堂人物,行将几万高搏,而余仅以卮言,重灾梨枣,亦足感也。

问西子亡吴,其功耶非耶?吴亡而不与之俱亡,其贞耶淫耶?

尝谓西子非妇人也!其殆於越之元勋,春秋之智士乎!当勾吴之争雄天下也。封豕长蛇之势,逼於邻国;会稽之困,危如累卵。越之君若臣,无所展其才。而大夫种之第三术,得行於其间,遂令闺阁芳姿,振声千古。盖越之存,不存於生聚之後,而存於夫差荒淫之一心。吴之亡不亡於好色之时,而亡於极好色之意,使忠谏不得进一言。究之存亡之徵,操之一女子。而此一女子者,亦何庸心节义,以自全其守贞哉!越存而不以居功,吴亡而不以任过。想莲洲之遗粉,追响靡之馀音,有令人置思莫罄,要非可以艳舞清歌,轻论西子也。今之议西子者,鲜不曰石室全生,三津得返,非越大夫之功,西施惑敌之功也,其扬名也,固宜,或又曰豺狼出柙,麋鹿游台,非吴君臣之罪,暴戾荒纵之罪也,其垂诫也亦宜。至若逞容报越或以为贞,冶质倾吴,或以为淫,凡此皆不足以定。西子当其时,待字 萝,守身诸暨,浣纱溪水之上,亦何曾悬计,後日玉堂金屋,有人焉付兴亡於逝水者乎?初不过隐幽兰於芳谷而已。及其进舞姑苏也,越之幸而非西子之幸也。访美里人遗谋,窥牧宫之故智,此其心知有越,而不知有吴矣。知有越,则凡可以煽处者,无不阴寓其权宜。沼吴适所以兴越也,而何必但亡?愚故曰越国之元勋也。然鸟尽弓藏,越兴而种困,使西子邀功於越。安知非昔献之以解厄者,即诛之以示戒乎?迹其行事,能损吴於全盛之时,复能全身於丧乱之後。虽吴越春秋,不载其末局,而稗官野史,相传与范蠡偕行。则其行藏之术,又何如哉?愚故曰春秋之智士也。虽然千古以来,以色倾国者多矣。压弧箕服,一笑成灾,霓裳羽衣,三春贾祸,以为冶容之诲。贞少而淫多,即堕粉楼前,尚不能保季伦之家室,况娇姿丽质,乱君心於倾败者乎!吴亡而罪西子者,比比矣。罪之,则不得以贞目之。此老儒塞井之见也,而非所以服西子之心,且国家畴不知有忠佞之分乎。吴之先,以用子胥而强,其後任宰 而弱。彼争长黄池,侈心齐楚,纵无西子,亦终必亡,又奚罪焉?後之玄宗,得姚宋而治,得李林甫而乱,如必谓马嵬负国?则唐之前,掌中歌舞,浴室凝光,未闻汉成之失国也。唐之後,高曹向孟,代有贤德,而宋浸弱又曷以故。以是知吴之亡,亡於复谏,而非亡於纵淫也!诗所谓「西施若道能倾国,越国亡来更是谁」者,良有以也。然则以贞淫拟西子者,则又过矣。夫天生一美人,以充离宫之奉事。非若关睢逑匹正名分而定天下也,其宠之也不足重,其疏之也不足轻。彼西子者,名花浓艳等耳,使必律以贞淫之道。则是古今来必姜源太姒而始称为妇人也,此又迂儒之解也。虽然愚有为西施怜者,不在被亡国之名,而在处亡国之事,夫天生一寸士实难,天生一美人亦不易。彼美人者,不用之於燕处宫帏,而用之为行权纳间,究之存亡致感。断粉零香,杳然如梦,回首采莲之径,伤心禾黍之悲,即不能国亡兴亡,如玉树後庭之井,又何必论其功与罪,更何必计其贞与淫耶?然而犹有幸者,後之人虽樵夫牧竖,莫不念姑苏之旧迹,而推究芳容。彼其始进於吴也,固与郑且同其御。而郑且至今无闻,夫西子者,亦岂仅以一身之歌舞着名吴越者哉?或曰西施,孔雀名,古人借此以名美人者,亦犹赵后之名飞燕,崔氏之名莺莺是也。说见李义山诗。


第十五回 丑儿郎强占家资 巧媒婆冤遭吊打

此回不用引子,恐看者徒视为馀文,则诗词可废也。不知诗句之中,尽有许多意思,深心者自能辨之。今此回前无言可咏。偶得半对,录呈天下才人。如对得出,便称绣屏知己:

红拂长垂,红线红儿,擎出付红娘。

赵员外自从把钱金两人,问成冤罪,解京定夺,将次半年。每日家中,夫妇二日,持斋念佛。自己道是老年衰倦,又兼哀怨之馀,精神消弱,料想今生不能够生男育女。通房侍婢虽则一片熟田,他也无心耕种。只将本分家私,修挢造路,施舍贫乏,为作福之地。思想子孙之事,惟有慨叹一番。说道:「我的儿子,何等才貌,如今没了,自己若再生出来也未必中意,何况图谋立嗣,望别人继续?看今世上的人,那见得有几个祭祖宗的极其诚敬?又谁人看见做鬼的,必定要吃羹饭?便是这几根骨头,埋在土中,与付诸水火一般消化,何须虑得?」只这念头,倒也乾净,全然不把继嗣之念重新提起。他的盛族,住在钱塘的,也有几百丁,见员外立定主意,一时难好开口。

忽一日,族中有几个恶薄的,算计道:「我家老大房的儿子,被钱神甫谋死。可惜他这样好家私,无人承受。若是待员外天年以後,合族之中,那个是个忠厚的?这些资财便分散了。如今也顾不得他要嗣不要嗣,只将一个儿子送进门去叫他爹娘,怕他不认?」

内中便有一个道:「我是近支,理应承继。」便唤自己儿子,叫做赵戍郎,将他装个名色,乘员未死之先,挨身过去,挣住他家财,不被两个老人家施舍完了。就是後日,族中有些说话,也好分他一分,决不做了白客。商量已定,便要行将起来。

那一日员外在家礼忏,一则荐度儿子,二则做些预修。满堂僧众,敲钟击鼓,倒也热闹。尽斋鼎礼之时,外面走几个同族进来,也有是兄弟行的,也有是子侄辈的,後面又随着一个短小的,便是赵戍郎。

员外一见,不知什麽缘故,迎接进厅,就在佛堂中生了。

员外道:「今日老夫亲自礼忏荐亡,兄弟子侄,来得甚好,一同在此吃素饭。」

族中道:「恭喜老伯近日越发清健。子侄辈在家思想起来,存亡之事,俱是天数注定,不必十分悲苦。子侄辈恐怕老伯与伯母无人相伴,特省出这个儿子名叫戍郎,着他住在家中,晨昏定省。小望老伯俯留,这是通族尽知的。」

员外闻得些语,就如疟疾忽到,身上发寒发热,不觉怒气冲天,思量:「我儿子死不多时,族内便埋这样分家私的脚地。倘若再过几年,老夫妇身无立锥矣。」

只因心上怒极,倒冷笑道:「老夫自从儿子去後,提起子息一段,甚觉伤心。待老夫死後,有些薄产,任凭分散。若在生一日,这话断然不愿提。」

只见那个赵戍郎,不由分说,正像教熟的猢狲一般,只管作揖,口叫阿多。又蓦然竟进他里面,抱住员外的老妪,又叫阿娘,倒把那老人家一吓。你道赵戍郎怎生模样?有个《黄莺儿》为证:

黑脸嵌深麻,发黄茅,眼白花,龟胸驼背真难画。
但闻得口中粪渣,更添着头上髻疤,鼻斜耳吊喉咙哑,生如蛙。
癞皮搭脚,惯喜弄花蛇。

员外走进後堂,见这一个恶物是来走去,心上愈加恼怒。便骂道:「你这个蠢东西在我家做甚麽?难道我没有儿子,要你这样烟薰落水鬼来继嗣不成了你可速速出去,不要在此缠扰。」

那赵戍郎不惟不肯去,倒坐在中堂,要吃长吃短,气得员外手脚冰冷,便把戍郎一堆,那戍郎跌在地上,大哭起来道:「我做得半日儿子,就将我这等乱打,好生苦恼。」

员外夫妇,被他一番搅扰,书斋也无心收拾,外边和尚,饿了半日。员外走出,对族人道:「承继二字,断断不能。且待老夫死後,再作理会。」

原来这些族人,做成圈套,不怕员外不从,说道:「老伯不消发怒。但凡人家族谊,那个肯在祖宗面上让一分情面的?偶然有隙可乘,嫡亲兄弟,也要使些计较,何况远房支庶,肯替你出力?我家的戍郎,相貌也看得过,送与老伯看守家财,实是好意思,为何倒发起怒来?如今子侄辈,暂且告别,权留这戍郎打话。」

员外一把拖住道:「别样也还耐得,第一,这个戍郎,再留不得的。」

正喧嚷间,忽闻大门之外,一夥人带着器械,乱打进来,大声喊叫,直打到厅上佛前,把和尚的钟鼓打得粉碎。和尚忍了肚饥,各各奔窜。

员外想道:「白日里决非强盗,必是那些恶族打听我不肯立嗣,就来乘势抢我家私。」

心上又气又吓,便望里头走进,急急躲在别处。停了一刻,只听得外边大喊道:「快萌赵老爷出来,我们不是别个,是京里报子,特来报状元的。速速出来,打发赏赐。」

员外不知所以,思量道:「我家并无人考试,就是族中有读书的,也不闻府县升荐,怎麽骤然说起报状元?这定是族人,恐怕我走了,假装这样胡乱的名色骗我出去,好拖住我要分家财。」

一家大小,个个吓呆。堂内那些和尚,虽是打碎钟鼓,躲在外边,闻得是报状元的,知道与他无关,俱挨进来收拾经忏,怕又被人抢去,一发折本。渐渐走到佛前,与报子打话。有几个本学的门斗,说出缘由,道的真是报状元,师父们头上,不消吓出汗来,像个发潮的葫芦。和尚便望里面,传说京报之语。

员外因和尚传话,道不是骗他,轻轻走到厅前,那粉红大照壁上,早已高贴着报条一幅:

捷报贵府老爷赵讳青心在京御前新试特恩钦赐状元

京报某人

报子见了赵员外先要一千两银子,做路中辛苦之费,其馀写赏票。员外问道:「什麽赵状元,怕不是我家,你们莫非报错了?」

报子身边抄出三代籍贯,凿凿可据。

员外迟疑未决,报子又拿出赵云客的家书,说道:「状元老爷前因有事到京,亏得御史王爷极力扶助他。礼部报了名字,御笔亲题,特拨做状元的,怎麽报错了?」

员外看了家书,才信道:「有这等事?我只道他死了,冤屈钱金两人。他却原不曾死,倒在京中应试。别样虽不可信,那幅手札,明明说出来历,与这印子是真实的。」

少停一回,家人赵义来报员外道:「不惟我家官人中了状元,街上听得,连钱金两家,俱在京中,中了进士。他两家报子,也报过了。」

员外一发惊喜,便把些银子,打发京报。方才族内要立嗣的几个人,看见报条,个个吓得面如死灰,连寻赵戍郎推拥归去,含羞忍耻,俱来请罪而散。

赵员外回进里面,细读儿子家书,对夫人道:「儿子不死,就十分侥幸。况兼中了状元,真是锦上添花。不想前日思量,正是一场痴梦。如今他的书上,别项可缓,只头一件说速往扬州府前王御史家说亲。我儿子在京,已蒙御史许允,这是缓不得的。」

使着家人往外边唤一个精巧媒婆,星夜到扬州去。因王御史现任在京,家内夫人作主,故此唤个媒婆,好到里头说话。家人承命,就往街上寻一媒婆,姓冯叫六娘。因他姓冯,凡遇喜事,就逢着他,人都绰他叫喜相逢。那冯六娘生性尖巧,言语便捷,一进後堂便有许多好话,员外与夫人大喜。先赏他些银子,又付些盘费,迳到扬州府来说亲。

却说玉环王小姐,自吴家忙乱之後,梅香细细报知。玉环追念绛英为了赵云客,拚命出门,不知死在那里,终日忧忧郁郁,万转千回,懒下床褥。幸得孙蕙娘在旁,时时劝解,不至如贾云华,淹淹一息。只道绛英已死,无可追踪,悲怨之馀,吊诗二首:

凭谁飞梦送情亲,遂水啼红花劫尘;
荒草露寒堆碧月,空山日暮动青磷。
渡头定有怜神女,画里曾无唤玉真;
紫风不归仙洞杳,乱云惆怅泪沾襟。

萧飒孤魂去不回,锦堂仍为美人开;
砧声怎奈郎情唤,机绣须同妾命裁。
镜里飞鸾终作对,表前归鹤为谁来;
伤心留得山头月,不照朱明照夜台。

玉环对蕙娘道:「绛英尚且如此,吾辈何以为情?前日若不遇着你,教我孤身安能消遣得过?如今赵郎去後,青 信杳,那姻缘两字,再不必提起了。但恐云恋巫阳,终须销化,为可惜耳。」

原来玉环的心性,细密难测。以前绛英在房,忧闷之中,还略略寻些欢喜。自绛英分散後,连那一刻欢容,也消减了。

忽一朝,闻得夫人堂上,有人来说亲。蕙娘潜去打听,见一媒婆,在夫人面前说道:「老婢是冯六娘,奉钱塘赵太夫人之命,他家新状元有书寄赵太爷,道状元在京,曾遇贵府王老爷,说及小姐亲事,蒙王老爷千金之诺,故此老婢敢来说亲。」

吴夫人道:「六娘来说,自然确当。只不知我家老爷,怎麽不发个书来?若近日京中有信到,也就是了。倘然无信,须差着一家人到京请问老爷,方好从命。」

就吩咐侍从收拾酒饭与冯六娘吃,六娘闲辞浪语说了一回。蕙娘听见这话,进房述与小姐得知。

玉环道:「赵郎问罪,死生未卜,今日又有个状元来说亲事。我们两个如何是好?」

蕙娘无计可思,反恨那六娘花言巧语,顿生一计就与小姐商量。约了房中侍女四五人,私到外边伺候。

冯六娘吃了酒饭,辞别夫人,要到钱塘回覆赵员外。吴夫人又付些盘费。迳自出来。被蕙娘候住,骗他道:「六娘不可轻去,我家夫人还有吩咐。六娘暂在东园住宿一夜,明日领了夫人之命,方好回去。」

六娘认以为真,便同蕙娘等齐到东园。园中冷静异常,无人稽察。蕙娘骗那媒婆,引到《绿雪亭》中。四五个梅香,一齐拥进,对冯六娘道:「奉夫人严命,我家小姐断不嫁远方别省去的,尽是你做媒婆的,偏要把状元势头来哄骗,好生可恶。先着我们在东园,吊打一百,还要送官究治。」

六娘道:「方才见夫人言语甚好,为何有这般说话?」

梅香不由分诉,尽将六娘衣服脱得精光,高吊在《绿雪亭》中,只管乱打。

六娘喊道:「不要乱打,我们做媒婆的,全靠一张嘴、一双脚在外边寻饭吃。列位姐姐必定要打,须把下面的嘴,替了上面,上面的脚,替了下面。这也是媒婆旧规,话得事成,嘴内吃酒,脚下赚钱。话事不成,手就当脚,嘴就是此道。今日切不可打错了。」

有《西江月》一首咏其事。

只为状元情重,先教婆子来通;
无端高吊竹亭中,打得满身青肿。
口角唠叨无用,脚跟往复难容;
今朝倒挂喜相逢,露出下边黑缝。

蕙娘道:「且饶他这一次,你速速回去,不许再来缠扰小姐的姻事。决然不成的,休得乱语。」

冯六娘被梅香打了一顿,再不敢将攀亲二字,口中提起,但求脱身归去。倒把身边盘费,送与梅香买放,空身出了东园,连夜回钱塘县去。

蕙娘回到房中,述与小姐道:「虽则打了一顿,究竟未知後日如何?」

小姐道:「蕙娘,你且暂时归家,为我访问新状元叫甚麽名字,我们的痴想莫非天缘凑合?赵郎在京,有些好处,也未可知?」

蕙娘道:「小姐也说得是。」

即日打点归家去,问哥哥孙虎,可晓得新状元的名姓。

评:

平平写出报状元,局势便毕,机法便软。先将承继一段,极尽人情炎凉俗套,并老赵凄恻无赖光景,描绘一番。突起一峰,令人快心豁目。九天九地,此兵家设奇制胜法也,奚止文章乎?

又评:

同一怜才也,蕙娘素卿看其设计,绛英就见诸行事,季苕写於素志,玉环写其意中笃挚之情。叙事不同,义归於一。此作文化境也,读者知之。


第十六回 庆团圆全家合璧 争坐位满席连枝

诗云:

王帐重重锁去身,朝来依旧踏芳尘;
曾经北里空凝睇,可有东施敢效颦。
修竹舞烟梁苑晓,梨花如雪杜陵春;
阿侯年少方娇艳,画出新妆故恼人。

新状元同了郡主季苕,辞朝归觐,奉旨勒赐金莲彩烛一对,宫花锦缎四端,为左右夫人成亲之礼。一时势焰薰天,在京百官各赋诗词奉贺。就是王御史衙门,也因招了贵婿,添些荣耀。

一路程途,起送夫马,竟望浙江而来。途中想道:「此番归去,先娶了王玉环,即日恭请秦小姐素卿,吴小姐绛英,一同到家。至於孙蕙娘,既在王家,他自然相随王小姐,决不走在别处去。这几个美人,虽是不曾奉旨迎娶,却倒是以前的结发,亏他生死交情,真是深恩莫报,专待荣归,庆团圆之会。连日途中,探知郡主季苕,性格温厚,十分可喜。只不知列位小姐,槁砧思念,腰带如何了?」话分两头。

却说玉环小姐,与蕙娘设计吊打媒婆,指望辞亲却聘,谁知这头亲事,倒是前生注定,徒然把做媒的,冤枉一番。

过了一日,蕙娘正要归家去访消息,京中忽地差人到家,呈上御史家书一封。原来这书不比得钱塘的家信状元书札。因前附京报带来,不消数日,就到家里。御史书扎,着家人送回,一样同日出京,路上来得迟了。所以玉环疑惑,把冯六娘着些屈棒。

那日见父亲音信,无非说许聘赵云客的话。家人又将赵云客亏了家主,脱他徒罪,住在衙里念书得中榜首,细述夫人得知。

玉环与蕙娘听得详细,暗地欢喜,巴不得冯六娘立刻再来择日行聘。

那晓得冯六娘生性乖巧,偶然落网被梅香吊打,心上好生恼闷。挨过几日,想道:「我喜相逢经了多少富贵人家,再不曾出丑,今番折本。若被旁人知觉,一生就难出头说合亲事,只得收了气闷,再往赵家回覆。以後相机而行,图得花红到手,方才偿我一段受累。」

一迳走到赵家。那员外与夫人正想这门亲眷。过了数日,还不见冯六娘回报。一见六娘,就问道:「亲事如何?怎麽去了许多日子?」

冯六娘道:「老婢一到扬州,承王家夫人极其见爱,接连留了数日,故此回覆迟了。他说小姐亲事,自然从允,只要待他老爷有了家信就好择日行礼。」

员外道:「六娘不知,前日吾家状元,又有一封信来说王家的亲事,也不消待王老爷归家作主,他是奉旨招婿的。」

便把入赘驸马,奉旨特置左右夫人的意思,与冯六娘说知。

又道:「状元即日荣归,六娘今日先取些盘费,可速到扬州。待成亲之日,重重赏赐。」

六娘晓得这话,也不要盘缠,星夜又到扬州来见王夫人。六娘进门,自怨道:「此番切不可到东园去了。既是状元奉旨招婿,我们做媒的,蓬上愈有风力。」

竟进後堂见夫人重新把赵家说起。小姐房内几个梅香,见了六娘,各各暗笑。六娘知是前番被他算计,定非夫人主意,也不将吊打之事提起。只说状元又有家信,奉旨招亲的话。

王夫人满口应承道:「前日我家老爷已经有书送来,说新状元亲事,是老爷亲口评定,怎麽六娘今日又说是奉圣旨?这话从何说起?」

六娘道:「不瞒夫人说,其实状元先为韩驸马家招赘,因状元不敢背王老爷的面约,後来礼部议奏,特置左右夫人,所以就奉了圣旨。」

王夫人道:「这等说来,状元既赘驸马,吾家小姐便不是正妻了,这怎麽使得?」

六娘道:「这个不妨。既是奉旨的,自然不把小姐落後。」

夫人便依六娘,任从赵家择日行礼。玉环小姐在房,听见左右夫人的旨,对蕙娘道:「赵郎的情意虽是笃切,又多了韩府这一番事,其觉不便。」

蕙娘道:「事已如此,且待後日理会。」

冯六娘往返两家,六礼三端,尽皆全备。不上一二月,攀亲的规榘都完结了。赵云客自出京来,渐渐到家。员外先着家人,同了些亲戚,唤了大舡,远远迎接。

次日早晨,泊舡城外,午时起马。旗锣鼓伞,炫耀里中。一进大门厅上,拜谢北阙,转身叁拜父母。韩季苕虽是郡主,一般也行了子妇之礼。又因初到家中,宾客拜望,接连忙了数日。然後择日完那王家亲事。

原来赵云客一段心情,始初只道佳人难得觅了一个同生同死,所以把功名富贵都丢开了。谁想暂到广陵,渐渐的得陇望蜀。不上一载,恰凑着五朵瑙花。

却又个个是恩情兼尽的,无分上下。思想奉旨招娶,上有左右夫人,难道秦知县衙里这两位小姐他怎肯落於人後?如今先娶了王家,然後着人去候秦衙小姐,那秦程书又是固执人,恐怕他有些说话。不若先去候他到来,安插了老秦夫妇,方好把王家亲事做个结局。这却不在话下。

且说秦知县自从上任,日日指望赵云客信息。忽闻外边报了状元,那是云客名字,不觉喜出望外。

又迟了几日,朝报内看见有韩驸马一本,又见部覆有王家亲事。心上疑疑惑惑道:「不信赵云客一中状元,便有许多贵人攀亲。这也罢了,怎麽赵云客本中,全然不提起我的女儿,例说曾聘王氏?却也古怪,难道这个赵状元,不是前日的赵云客不成?」连日疑心未定。

忽一朝,把门皂隶,急急通报道:「新状元来报老爷!」

一个知县衙门,见有状元来拜,满堂衙役手忙脚乱。秦程书火急出衙迎接,却正是女婿赵云客。

秦程书在内衙,殷勤叙旧。云客亲到里面,拜见奶奶。又见了素卿、绛英两位小姐,方才说明京中期报上的事。

程书道:「贤婿飞腾霄汉,老夫妇荣幸非常。但是前日偶见朝报,有贤婿另赘韩驸马一段事,不知真假,请试言之。」

云客道:「小婿今日,一来拜门请罪,二来告诉苦衷。小婿自别尊颜,叨蒙圣恩首擢,意谓即归故里。不想遇着王御史,与韩驸马两家争议姻事。不由分剖,礼部议覆,便奉圣旨招赘。小婿想起来,虽是奉了圣旨没奈何就婚,终不敢把两位小姐相负,也曾与王御史韩驸马说明的了。幸喜郡主贤淑,全无忌心。今日请过了罪,明日便候两位小姐归去,一同拜见父母。」

程书道:「既有圣旨,也索罢了。只是贤婿归家,将两个小女安置得停当,兔得老夫妇牵挂,这就是贤婿之恩了。」

云客道:「这个自然不消挂怀。」

程书与奶奶留云客吃了小饭,先送出衙。

次日绝早,夫马轿伞,奉候秦衙小姐归家。绛英与素卿,本晓得王家小姐的事,虽是添了个韩郡主,他两个自恃才貌,也不揣着。一同上轿出了衙里,竟往赵家而来。

赵云客先归到家,门上结彩张灯,专候秦衙小姐进门。素卿、绛英两位天仙,归至赵家,家中大小,无不称羡。拜见员外夫妇後,郡土季苕出来相见。三人的才貌,各自争妍。正是人中画人说得好:

惟美爱美,惟才怜才。

便相携手,一见如故,各各忻喜不题。

却说王家小姐受聘之後,冯六娘往来说合,择下吉日。他是大家得达,又是奉旨成亲,凡事十分齐整。先期几日,状元亲往扬州亲迎,牵羊担酒,热闹做一团。到了正日,新人进门,花烛之期,自然富贵。随嫁的梅香侍女数十人,孙蕙娘为第一。妆奁陈设,锦绣之外,更兼书史数千卷,文房异宝几十种,古琴二床,西蜀逻 檀木琵琶一面。云客点起御赐金莲彩烛,为合卺之荣。真个阆花瑶台,不比尘凡下界。钧天广乐,备极繁华。

第二日晨起,叁见过了员外老夫妇。季苕郡主,同各位小姐齐来行礼相见。

云客道:「今日行礼,虽是前後不同,一时难分上下,况兼郡主小姐而下,还有一人。」

因指着孙蕙娘道:「这也是未第持,在广陵受恩之人,原许他与正室一样看待,今日也要说个明白。」

赵员外老夫妇道:「吾儿才名冠世,各位媳妇又四德兼全,真是古今稀有之遇。今日行礼,既是奉旨的自有明旨,受恩的不可忘恩,各位且不必分大小。」连孙蕙娘五个,一齐并肩而立,行了礼,笙箫鼓乐,齐送入洞房,为团圆之会。

玉环小姐进了内房,先与郡土季苕叙了寒温,又与小姐素卿问些来历,然後对吴绛英道:「自从广陵分袂,音耗杳然。不想姐姐何以得遇良人,遂成合璧。」

绛英道:「这虽是天缘凑合,也由人力使然。」就略把素卿提救,进京相遇等事,述了一番。不惟列位小姐见为奇逢,就是满房侍儿,各各叹异。

酒筵陈列,炮凤烹龙。杜工部丽人一篇,不足写其全美。李翰林清平三调,未易尽其形容。赵云客首插宫花,身穿御锦,端坐於上。五位美人,齐立筵前。

云客起身笑道:「各位夫人请坐。」

只见五位相向而立,无言无语。云客又道:「夫人何以不坐?」

季苕上前道:「今日喜筵本该就席,但是有句话未曾剖析,所以各位站立。」

云客道:「夫人有何话说?不妨就此宣明。」

季苕道:「各位虽是一体相看,然坐位必有上下。使越次无伦而唱随道,废则良人伉俪之谓何,其敢自为後先也。」

云客笑道:「这事将奈何,夫人当自相议处。」

蕙娘先开口道:「论家声之重,贵不降微,言婚娶之条,先不让後。良人初至广陵,未尝他射雀屏也。妾虽托质寒微,其乌能以下坐?」

云客道:「蕙娘说的是。」

吴绛英道:「坤贞效顺,节重而才轻。妇道多端,义严而文略。安江门外,秦衙之内眷可徵也,伊谁肯降?」

云客道:「吴小姐又说得是。」

秦素卿道:「良人试思治,长误陷时诸夫人,能出手相挈乎?今日甫就鸾盟,而遂分凤侣,妾又安能以自嘿?」

云客道:「秦小姐责我以忘恩,理因然也,韩夫人其谓我何?」

韩季苕道:「以君子之才,经箩永托恩深情重,固不专在仪文。今日诸夫人各自为功,妾以何可妄议?但天语煌,煌诏从中、禁,良人当有以自处耳。」

云客被四个美人,纷纷争长,一时有口难分,但把一双眼睛注看王家小姐如何话说?玉环端静寡言,全无争意。但含笑道:「古语云:『山有末,工则度之,宾有礼,主则择之。』今日虽非主宾,料君子自能量度。」

云客手执玉环,沉思了半晌,忽然笑道:「有了有了,各位夫人,不必争执,我自有设处。」

不知赵云客怎样思量?就定了五个美人的坐次。试看下回,便知端的。

评:

此回乃全部结局处也。看他次序五位美人,前後一丝不乱,又非勉强牵合。便知从前种种相遇条贯井然,全无顾奴失主之病。作文名家,自是高手,岂坊间俚利刻能窥其涯际?


第十七回 六色盆胜色争春 五花楼停在飞晏

诗云:

同车到处喜骖鸾,花信撩人思未安;
梦至动心谁惜死,情因种爱便成欢。
屏间岂独莺离郑,枝上应知蝶姓韩;
一片幽怀经画少,夜深灯烬照银盘。

说这赵云客被五位美人,各争坐位,纷纷莫定。云客思想片时不觉笑道:「今番良会,真是宿世奇缘,有些遇合。我不肖一生情重,上天之报有情,可谓不薄。犹忆往时,独坐书帏,曾有一架屏风。那是古来至宝,中间列着三千粉黛,旁边靠着十二栏杆,雕刻美人,妆成锦绣。忽一日,依然相对,感动情肠,夜间似梦非梦,看见众美人围床侍立,内中捧出色子一盆,遍掷采胜者为主,更残云散,情不能持。自後流寓广陵,转栖都下桃花深洞,无不牵怀。今日五位相看,况符前梦,昔年警报,良不虚矣。」

又对玉环道:「就是前番遗落东园的一幅诗绢,也是那屏风中取出来的,小姐可还在麽?」

玉环道:「这倒留好在此。我只道是有心写的,不想原是古玩。」

云客遂命侍儿,老爷处取古屏风过来。只见四五个梅香,立刻抬着一架屏风,张於房内。玉环等俱是博古通今的,且不暇争坐次,先要看这屏风。看见美女如花,个个疏眉秀眼,各人细看一番。

云客道:「今日坐位,就依那梦中所为。」

叫侍儿捧着色盆,各位次第相掷,偶遇红多者,便应首席。蕙娘绛英等忻然就掷。

玉环想道:「难道我掷不出红,便该下坐不成,这不过是戏言,我且不掷,看他掷个甚麽?」

吴绛英开手一掷,便掷了三个红,笑道:「虽非第一,也有第二的指望。」

轮着蕙娘,也掷了三个红,素卿掷红四个。季苕掷红五个。

众人笑道:「此番坐位,渐渐的有定局了。只是王小姐不肯掷色,如何是好?」

云客道:「小姐不妨请试一掷,看怎麽样?」

玉环不得已,勉强把纤纤玉手拿着骰子,满房看掷色的有一二十个,簇拥席间,道是已经有了五个红,也算难事了,不知王小姐可掷得出?

只见玉环小姐不慌不忙,轻轻把骰子一掷。不掷尤可,掷了这一掷,满房不觉大笑起来道:「这也诧异。」就是赵云客见了,也呆着半晌道:「不信天上缘法有这样巧合的。」

你道为何如此叹异?原来众美人轮掷,止有五个红。还是掷了几遍,方掷得出。偏到玉环手里,就像那六个骰子皆有灵异的,一掷下去,便端端正正,摆着六个红。

云客恭身起立,亲移一把绣椅,摆在第一位道:「王小姐天上神仙,偶来下界。首位无疑,其馀依次而坐。」

玉环小姐第一位,季苕第二位,素卿第三位,绛英第四位,蕙娘第五位。

坐定,鼓乐喧填,笙歌迭奏。云客欢然相聚,酣饮一回。是夜因玉环新婚,云客鸳鸯同宿不题。

却说玉环因掷色胜後,那四位美人,每事让他一分,居然是第一位夫人了。

过了几日,云客想道:「我这身子始初,只为一点痴情,得到广陵。悲欢离合无不备历,也不想美人情重,一至於斯。此後若把五个美人,只算世间俗见,以夫妻相待,这便是庸流所为。倘然庸庸碌碌过了一生,日月如梭,空使才情绝世的一段话文,付之流水,岂不可惜?」

云客有了这个意思,就创一个见识:先着精巧家人,唤集土工木作,在别院之中,起造一座大楼。房楼高五丈,上下三层。下一层为侍女栖息之地,中一层为陈列酒筵之处,上一层为卧所。四围饰以锦绣,内中铺设奇珍异宝。器皿俱用金玉沉香,珊瑚珠翠。楼下叠石如山,四面种植天下名花,一年艳开不绝。上照楼前,照然如瑶台月殿。楼前题一大匾,名曰:「五花楼」。

云客与五位美人,偃怠楼上,食则同食,卧则同卧。又造一架绣屏,图画自己与五位美人之像,张设楼中。

云客对五个美人道:「昔日梦中相遇,尽是历代国色。不想今日聚合相同,岂非天使奇缘?今我图画,传之几千百世,也知道才貌兼全的,自然有情,有情的自然有缘,有缘的自然有遇,有遇的自然有合。」

每日傍晚,大开筵席,命侍儿折名花一枝,楼下击鼓,席上传花。花传至云客手里,五位夫人递相敬酒。花传至五位,手里即以传花之次第,为床上取乐之先後。

那一日正值暮春天气,牡丹盛开,云客在外边陪过了员外与母亲的酒,迤衍至「五花楼」来,已有一二分酒兴,见那玉环小姐与韩季苕,同在花前着围棋。

云客道:「二位天仙下棋,肯容小子点眼否?」季苕笑道:「点得一眼,点不得二眼。」

玉环笑道:「这等说来,今晚那一局先让韩夫人做个对手。」

玉环平日,举止端静,云客不敢轻易亵狎,忽闻先让之语,不觉兴致翩翩。

说道:「小姐肯让季苕,小生偏不让小姐。」

玉环始初,原未尝疏放,自到「五花楼」,与四位同眠同坐,就将云雨一事,也不十分收敛了。

玉环被云客搂住,正要脱身,适道绛英走来,笑道:「我与姐姐替完这一局棋子罢。」

云客见绛英成全其美,心中欢悦笑道:「有违姐姐代劳。」

随即牵着玉环,迳往楼上去了。

云客总是对玉环不敢轻亵,今日趁着玉环兴致,也就自比平时威风,更加放荡了,两人即时宽衣解带,上了绣床,亲咂面舌,云客不禁春情,先抬起金莲,觑定了玉关,提矢直下。

玉环新婚未久,见云客势头太狠,就将纤手一把捻住道:「雅歌投壶,亦为名将,何必严於攻击?」

云客笑道:「正恐大耳儿,专望辕门射戟也。」

口虽说话,那下边的不觉入妙起来。原来玉环的阴户,迥异凡流,别个妇人纵使肥暖光香,接连合了几十次,便不能如初婚之紧凑,惟有玉环的妙物,一次尽情交合,第二次上身,仍复如处子一般大,有如赵飞燕内视三日,肉肌盈满之意。所以云客初进门时,未敢恣意,及至春情飘荡,渐渐顶住花心,不肯十分提起。

此时玉环口里,虽是他赋性闲雅,不喜闲辞浪语,然已微露些娇怯声气。

云客见他会心微妙,便将金莲展开,安置两旁栏上,俯身搂定。谁知玉环之物,还有一种异处,别人到高兴之时,淫水泛溢,声闻於外,大抵水多者易宽,无水者易涉。至若玉环乾不枯涉,湿不乏溢,正像一团极滑极暖极软之物,裹住元阳,进则分寸皆合,退则表里俱香,云客战酣情足,不用揩抹,玉户中忽觉浸润起来,玉环香魂流荡,不胜娇喘,喉间齿颊,但闻困倦馀声。云客亦满身酥畅。

两个龙盘龟伏,寝息片时。那知云客的本事,原自高强。遇别个相交,十次中只丢得一二次。惟经了王夫人,便不能持守。只因玉环有异人之质,更兼妖艳非常。云客精神,大半被他收服。只这一晚完事後,穿好了衣服,整容掠鬓,大家携手下楼。

不知四位夫人,在花前做甚麽事?但见日色平西,晚妆明媚,群仙聚集,花柳争妍。有绝句一首纪其事:

从此风流别有名,情随春浪去难平;
遥知小阁还斜照,更倚朱栏待月明。

右集唐诗句
季山甫张泌
李商隐许浑

一诗主意⌒已埋下二回

云客下楼,绛英早已与季苕着两三局棋子,又与秦素卿斗茶去了。孙蕙娘斜倚花栏,看侍儿整治晚宴。当晚席上传花,大开筵席。五位夫人,重整新妆,名花倾国,两相照映。

楼下笙歌迭奏,钧天广乐,缭绕动心。云客满举金杯,笑对玉环道:「久闻小姐高才,一向未曾面试,令夕传花绮席,可能赐教一诗,为竟席之欢?」

玉环道:「列位方才情绝世,宁独首推一人?」

季苕与素卿较逊玉环,虽则因云客推奖,他两人乘此机会把玉环的才调,考较一番。若果然高作,不枉让他做个第一。

云客道:「人生在世,不过一点真情相聚,求小姐请了。」

玉环因念道:「丛艳对花怜妾妒,风回舞蝶斗身轻。」

云客讽咏此诗,乃是一首回文,十分赞叹。季苕等四个美人,共相称诵道:「夫人天才俊逸,自非吾辈所及,能不令人心服?闻得古人有以诗为歌者,如《清平调》之类,何不被之管弦,以志一时之盛?」

云客就唤梅香把这幅诗,粘在绣屏之上。自己执了檀板,长歌此诗,前後回覆数四。

玉环弹西蜀琵琶,季苕吹绀色媚玉箫,素卿绛英,各执弦管,蕙娘吹凤笙。歌声妩媚,馀音缭绕。满院侍儿,闻之无不心醉。

酒阑歌散,月色荧荧,云客携了五美,走到第三层楼上来。要知春兴如何,少刻上床便见。

评:

昔欧阳五代史中,有一莅政者,不能决事。每日升堂,将骰子掷色,以定两造胜负。云客与诸夫人卜坐位,大亦治国齐家,有所本而然耶,为之一笑。

「五花楼」胜会,云客於此时,心满意足,所谓花正开时月正圆也。看书至此,得无有良时不再、佳会难逢之感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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