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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剑旧山河
服务提供:琉晶坊  文章作者:琉晶坊   内容来源:琉晶坊   发表时间:2010-05-20  文章类别:武侠情色  阅读次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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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和七年,秦凤路,熙州。
虽已是七月底的天气,日头还甚是灼人,照得四下里白晃晃的,丝毫没半点秋意。笔直的官道通往城西的马市,道路两边浓密的树林中似乎才蕴着一丝凉气儿,官道两边不少卖瓜果的出力地叫卖着,唯恐错过了最后的几个热天,沿街的茶棚挑出招旗,荡在空中。道上熙来攘往的颇为热闹,骑马的、坐轿的、徒步而来的、赶着大车的,挨挨挤挤,摩肩接踵,各地口音都有,大多都不是本地人。城西马市是熙州最热闹的地方,人流中不乏戎装的军士和身着官服的茶马司官员,亦有身着凉衫头戴方巾来自内地的商贾,还有不少衣冠迥异的异族商人。
熙州本是西疆一个不大的市镇,宋神宗熙宁五年的时候才从土蕃羌族手中收复,因大宋连年对西夏用兵,又在此设立马市和西夏以茶易马,慢慢演变成了一个军事贸易重镇。大宋每年要从这里买入两千多匹战马,加上因路上生病伤残或者瘦弱而卖不出去的马匹,每年总有三千来匹马来到这里,城里自然是安置不下的,于是马市便设在了城外西面两里处。这两年的仗打打停停,打仗归打仗,生意还是要做的。来往的商旅多了,客栈茶肆酒楼生意自然慢慢成了气候,竟也成了个繁华的所在。
八月以后天气就会转冷,通往西域交通不便,因此商贩们都赶在八月将茶马出手,好在冬天来临以前赶回去。而此时的价格也是一年中最低的,来的人自然也是最多的。
那马市其实只是一条街,两边各有一些商铺供买卖双方商量议价之用,除此之外就是一些办理交割、运送、查验茶引以及马市治安的官府办事之处。两边商铺后面各圈了上千亩的地,木栏隔着,各家的马匹皆安置其中。此时正是买卖两旺的时节,人喊马嘶的,吵吵嚷嚷,甚是噪杂。
一群童子追逐着跑过马市,闹闹哄哄来到马场尽头的树林中,几个小儿撞在行人身上,引来身后一阵咒骂。
那树林生得茂密,平时少有人来,倒成了他们平日聚集玩耍之所。为首一个孩子个子最高,约摸十四五岁的年纪,挺着胸把手一挥,大声号令道:“今日咱们再玩骑马打仗,二宝,小允你们两个又做西夏鞑子,快快过去对面,其它人跟我。”
“前次也是我二人做鞑子,为何今次又是我二人?”叫小允的孩子扬着脖子叫道。小允看上去十三四岁年纪,长得极为白净清秀,若不是混在这一群容貌粗劣的孩童中,定然以为是大户人家的娃娃。小允比那大孩子矮了一个头,却并不示弱,两个眼中闪闪的,颇有灵气。
“谁让你们的爹爹是党项人?我们的爹爹可都是汉人。”大孩子道。
“胡说,谁说我爹爹是党项人?”小允冲上几步,小拳头攥得紧紧。
“那你们爹爹呢?为何从来不见他们?”大孩子得意洋洋地问道。
“我娘和我大伯母说我们的爹爹去西夏国兴庆府做生意了。”小允说着又前跨了几步,胸口顶到了大孩子的身上,脸向上仰着几乎要撞到对方的脸。气愤之下倒没忘了帮那叫二宝的孩子分辨。
“去,去,去,谁信你们?哪有人去做生意做了十几年的?你们的爹爹是鞑子,你们就是小鞑子。”说着一把把小允推了个趔趄,那叫二宝的孩子冲过来拦住道“休要动手,我二人做鞑子便是。”说着一把拉住小允向对面大步走去。小允挣扎了一下还要继续理论,却被二宝用力捉住了手,一脸愤然。二宝块头比小允略大,粗壮了不少,脸膛稍黑,眼睛长长的倒像是戏里的关公,隐隐有点不怒自威的神气。
那大孩子冲其余孩子一使眼色,双臂一招,趁着两人背对众人,一拥而上乱拳相加,高喊“打鞑子啊,打鞑子啊,打西夏狗鞑子啊。”
那小允满脸通红怒道“耍赖么?欺负我们人少么?”
大孩子一拳打在小允嘴上道“正是欺负你们人少,怎样?不服气么,投不投降?”
小允被打得眼冒金星,身上又挨了几下,想哭又拼命忍住道“不投降,不投降,死也不投降。”只是那叫小允的孩子拳头全然没有嘴巴那般厉害,四下里被人围住,逃也逃不掉,连吃了几下,便抵挡不住抱着头缩在地下。二宝却生得甚是强壮,虽挨了几下仍护住小允和众人纠缠,一对小拳头舞得呼呼有声,“哎哟”一声,一个孩子脸上吃了他一拳,顿时鼻血长流。一众孩子生在边关,当地民风颇为豪迈尚武,倒不害怕,反而发了狠劲。十几个孩子雨点般拳头落下,二宝被打得蛮劲发作,两条胳膊舞得跟个车轮相仿,满脸狰狞之色,众小儿顿时被他逼退几步。大孩子高喝一声“怕什么,他就一个人,上啊!”一群小儿吆喝着互相壮胆,又围上来乱拳相加,二宝虽然勇猛,但是架不住对方人多,脸上身上频频中拳,渐渐抵挡不住倒在小允身上,只得护住头脸任由他们踢打。
打了一阵觉得无趣,那大孩子摆摆手高喊一声“停手罢,莫打死了他们,下次就没人做鞑子了。走,走,走,去听马瞎子说书去。”众小儿呼啸而去。
两个孩子这才坐起,看看身上倒是没有受什么伤,只是脸上青一块紫一块,衣服也撕了几个口子,样子颇为狼狈。好在两个孩子的衣服早就十分破旧,满是补丁,这回不过是多了几个补丁而已。
“二宝哥,你为何不作法打他们?”小允左手揉着脸上的乌青,右手猛地一挥,埋怨道,“他们总是这般欺负我们!哼。终有一日要他们加倍偿还。”
“没有用的,他们那么多人。”二宝摇了摇头道“再者练叔叔说了,这个法儿只能用来强身健体,除暴安良,不可用来和其它小儿打架,否则他便不教我了,你也不可对别人说起。”
“有什么了不起?说了会死人么?”小允依然嘴硬,撇了撇嘴,看二宝神色坚决,便道“不说也行,你再使一次让我瞧瞧。”
少年人好胜心强,二宝点了点头,左手拾起一根龙眼粗细的树枝,平平举在胸前,稍一运气,右掌向下直劈,喀嚓一声脆响,树枝立断。
“嘿,雕虫小技,好卖弄么?”随着话音从林子里徐徐转出一个青衣人,三十几岁的年纪,白净面皮,没甚髭须,背着手踱过来,看上去像是个儒生。二人正纳闷间,也不见他动作,一根树枝便倏地飞起跃入他右手。
“你若将这根树枝也劈断了,”青衣人从怀中掏出一锭银子,摊在左掌之上晃了晃,“就赢了这锭银子去。”
那锭银子看起来少说也有五两,两个少年生平何尝见过如此巨资,盯着银子竟说不出话来。心道:这么多银子,赢了来能买多少柴米啊,母亲就不必这么辛苦了。当时五两银子可以买好米十几石,端的不是一笔小钱。小允两眼放光,先耐不住,推了那叫二宝的少年一把道“二宝哥,去劈给他看。”
二宝眼看那人手中树枝比自己先前劈断的那根还要细些,想起母亲时时叮嘱他,天上不会掉馅饼,越是看着容易的事情,越不可信,不禁有些犹豫。
“怎么?不敢么?”那“馅饼”撇一撇嘴,有意拿话激他。
二宝不答话,纵步向前,作势就要劈,青衣人却将树枝一夺,说“慢来,慢来,若是你劈不断,又该如何?”
“你说如何?”二宝小心地问,心想,若要银子,我们可拿不出来。
“劈不断,你便带我去见那教你劈木头之人。”
“不成!”二宝摇摇头“你若诚心见他自然可以请我带你前去,无须以利诱我,如今你以利诱我定是别有所图,我可不上当。”说着转身要走。二宝虽只是个十三岁小儿,母亲却是个颇有见地之人,耳濡目染之下,二宝远比通常小儿有见识。
青衣人面上一红,道“倒被你这小小孩儿小觑了,也罢,你若劈不断就把这个牌儿交给他,告诉他我明日午时在此等他。”
“这倒可以。”二宝点头答应,满脸却仍是警惕之色。
青衣人将树枝平举到二宝身前,喝一声“来吧。”
二宝略一运气,一掌劈去,去势甚急,衣袖带动风声,似乎比上一次还快了几分,满以为定是掌到枝折。谁知掌缘甫一触到树枝,那树枝便顺着他的掌势急往下沉,却始终贴在他掌边并不离开,二宝无处着力险些跌了出去,急急收势,谁知那树枝等下劈之势尽了,却反撩上来趁势甩了二宝一个跟头。
“你,你……”二宝手指着他,小脸涨得通红,却想不出来该说他什么。
“怎么?”那青衣人双眼一瞪“输了想赖么?”

青衣人将一物甩入二宝怀中,背着手仰头望天道“告诉练老三,三年之期已到,明日午时到这里来见我。”说罢,青影晃动没入林中不见踪影。
“二宝哥,你怎么劈它不断?”小允凑过来扶起二宝。
二宝摇了摇头并不答话,拿起那事物低头观看,却是一个打磨得极为光滑的玉牌,玉牌不厚,竟可以透过光线,牌子正面雕着一个大笑的人脸,就像庙里的弥勒佛,背面一个哭丧的人脸,寥寥几笔,人物神态栩栩如生却是名家手笔,玉牌两旁各有三个针眼般小孔。两人端详了半天也不明所以,只好转身回家。
来到家门口,还未进门就听到母亲李氏和婶娘正一边浆洗衣物一边议论,二人不禁停住了脚步。原来那二宝的母亲和小允的母亲乃是妯娌,二人平日靠给附近的军营洗衣为生,日子过得颇为清贫,李氏原本出身于官宦人家,祖上流配到边关,因此颇识些诗书,两个孩子平日就跟随李氏胡乱学些文字。
只听婶娘道“我刚送了衣服去,又拿回来这么多,最近怎么要洗的衣物又多了起来,莫不是又调了兵来?”
“只怕就是如此,说不定又要和西夏国开战了。”母亲李氏道。
“哎,一打仗,苦的就是咱们老百姓了。上次打仗,前街的王二和三个儿子都被抓了去当民夫,只有小儿子一个人回来了,还断了条腿,他们家娘儿俩这日子可怎么过哦。”
“老的老,残的残,这一家人也真够可怜的了。”母亲叹了口气。
“嫂子啊,孩子们都长大了,在这里呆下去难有大出息,将来只怕又被抓了民夫去攻打西夏国,那可就苦喽。”婶娘叹道。
李氏道“这一节我也想了,只是我们两个妇道人家,又没钱又没势的,还能做什么?即使到了东京汴梁又怎生养活自己和两个孩子呢?”
“咱们不是托人到东京汴梁他们李家去带信,求他们认下这两个孩子么。”
“弟妹啊,我说了你可别着急,哎,这都大半年了,前些天回信终于来了,他们爷爷已经过世了,他们的姑姑叔叔们却说孩子的爹是在外婚娶,不是明媒正娶,现在孩子的爹又下落不明,不明不白的不肯相认哪。”
“老天爷啊,真的么?哪有这么狠心的家人?”说着婶娘啜泣起来,抽抽答答道“这日子可怎么过啊……孩子的爹要是回来了,一定要让他们去讨个公道!”
“哎,他们这一走十三年了,十三年了啊,这兵荒马乱的,谁知道……谁知道……”
两个人都不再说下去,二宝和小允对望了一眼,走进门去。见到他们进来,李氏在脸上抹了一把,婶娘转过头去对着角落。李氏三十多岁的年纪,围着一条蓝布围裙,明眸皓齿,相貌本是十分秀美,只是常年劳苦,脸上大有沧桑之色,一双手甚是粗糙。
小允进门就大喊“娘,你和大伯母说什么呢?”
“没,没什么,说些不相干的。”二宝见婶娘低着头不抬起来,拉了小允的袖子,示意他别再问下去了。
那李氏是个通达之人,见儿子侄儿满脸瘀青,知道是又受了别家孩子欺负,也不罗嗦追问,只是心里发酸,可怜这两个没爹的孩子,总要受人欺负。她站起身来,伸手掸了掸他们身上的尘土,说道“真儿,饭在锅里,我已经吃过了,你端去隔壁与你练叔叔同吃。悦儿,你娘送衣服刚回来,你和你娘回屋里吃吧。”李氏出身书香门第,很少叫二人的乳名。
二宝将饭端至隔壁院子,叫道“练叔,吃饭了。”
房里走出一个高大汉子,四十岁上下的年纪,正是那练叔叔,生得很是雄壮,浓眉大眼,国字脸,膀阔腰圆,在家中只穿一件短衫,身上肌肉坟起,显得极是彪悍。那练叔叔自己说原是西京洛阳人氏,三年前来到这里在茶马司衙门作一份差事。租了原来小允一家的房子,就住在二宝家的隔壁。因妯娌二人颇有姿色,平日里少不得有一些登徒子或者无良士卒上门骚扰,都被他帮忙打发了,时常过来帮衬也就混得厮熟。因他没有婚娶,妯娌二人也就时时帮他做些煮饭洗衣的琐事。二宝不知他姓名,只叫他练叔叔,他从不讲,二宝也从不问。
那练叔叔平日里不爱讲话,除了去衙门里办差,深居简出,闲暇时只是指点二宝一些拳棒。二宝生得粗壮,颇合他的口味,教了他些太祖长拳之类的粗浅功夫,虽派不上大用场,身子倒是日渐强壮,因此李氏也就不管他任由他学了。学武乃是件苦差,并非所有孩子都吃得这般苦的,只是二宝从小没受什么溺爱,小小年纪就要时常相帮母亲干些粗活,倒也并不以为苦。每次小允央那练叔叔要学,他却总推说小允体质瘦弱,不适合学这一类的功夫。
二宝将事情前因后果说了一遍。那练叔叔眉头皱了皱,却不说活,摸索玉牌半晌,沉吟道“终究是躲不过了。”说罢呆了一呆,似乎也早知有此一日,倒并不惊慌,脸上沉静如水,似在思忖。又过了好一会,扭头看着二宝说:“二宝,练某平日待你母子如何?”
“自然是好的。”二宝答道。
那练叔叔脸上稍霁,道“好孩子,叔叔有一极要紧的事情托付于你,你可愿意担当?”
二宝平日只在马瞎子说书的时候听到过这等忠人所托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的事情,听练叔叔如此一说,顿觉热血沸腾,有了这等机会岂能放过?似乎立刻就要成了故事中那豪侠的义士,挺胸昂头,连声答应“当然,当然。”
那练叔叔便把缘由对他说了一遍。原来他名叫练子富,乃是洛阳快马镖局(其实镖局在中国直到明清时期才正式起源,小说志怪之说,当真不得。)的三当家,江湖人称“一刀三命”,是说他刀快力大,一刀可以砍三个。和他大哥练子豪,二哥练子强,四弟练子贵合称洛阳四虎。那牌子是他们家祖传的,一共四块,都是一面笑脸一面哭脸,大小一样,表情却略有不同,而且边上的小洞也是一个到四个分别不同,他们四人各执一块。
“今天这个事情却是因为三年前的一桩事情而起。”练子富出神说道。
“我练家祖上曾经在西域做官,汉人的官,由于机缘巧合知道了一宗大秘密,只是时代久远,慢慢地线索都断了,到了我这一代,我们练家在中原闯出了一点名堂,我几个兄弟就都不太关心这件事情了。我和我三个兄弟脾气不同,最是喜欢四处闯荡游历。十三年前我看兄弟们在洛阳也落定脚跟了,便决意到这西域之地探查那个大秘密。谁知还没来得及探查,便惹出了一桩大祸。”练子富神色凛然,似乎回到了十三年以前。
“那年天气奇怪得紧,七月底的天气居然就下起雪来,我刚刚来到熙州,人生路不熟,就住在城中那广德客栈里,大雪封了路哪里也去不了,我只好一个人躲在客栈里喝闷酒。却听到客栈里两个人议论。其中一个黑脸大个子说‘这次王厚和童贯大人领兵十万,西出湟州,现在就驻在这熙州城外,却不知能不能得胜。’一个黄脸汉子却说‘这西夏国最是无耻,今年来打,明年谢罪,后年又来打,不稍消停。奶奶的,每年还要赐他们银、绢、茶,想想实在是气不过。’‘怎的还要给他们钱?’旁边有人就问。‘打不过,有啥法子。’黄脸汉子道。‘这一辽一夏,每年取我岁币百万,怎不叫人心痛。’‘夏狗端的可恶,可是这童大人乃是一个阉人,也不知能不能敌得过他们。’他们自顾自议论,一个穿黑衣的汉子却重重将酒杯碰在桌上,道‘哪里来的乌鸦,却在耳边聒噪,吵死了。’那二人见他出言不逊,便上前责问,话不投机动起手来,那二人并不会武功,一下就被那黑衣人打倒,那黑衣人道‘就凭你们两个蝼蚁也敢议论大夏国的不是?宋人里多的就是你们这种只会动口不会动手的孬种,怎能打胜仗?给我滚得远远的吧。’其他人见他凶恶,再没人敢出声。听他口气似乎是西夏人,我心中便有气,我祖上原本就和西夏有仇,如今我又是大宋子民,如何能由他这般辱骂。便上前和他动起手来,那厮武功却果然了得,和我斗了个不分胜负,打到后来他大喝一声‘住手。’我便住了手,他说他晚上有件极要紧的事情要办,没功夫和我纠缠,约我隔日再斗,我自然不能怕了他,当下约好了隔日在城东三里的狮子林中再斗过。我听他说要紧事,怕他要做什么对大宋不利的事,便悄悄跟了他,那日晚上居然跟他跟到了城外军营大帐。他伏在大帐外,我就伏在他后面不远,那大帐里一群官爷正在喝酒,忽然有人进了大帐,过了一会听到里面有人喊了一声‘圣旨到。’我吓了一跳,不怕你笑话,从小到大我还没见过这种场面,心中好奇,在帐子上戳了个窟窿,往里看去,只见一个高大魁梧之人拿了圣旨正在看,那人面色黝黑,双目炯炯有神,长相甚是威武,后来我才知道那人就是童贯,不过一个阉人这副长相实在是有点奇特。”练子富脸上略有感慨之色。
“练叔叔,什么是阉人?”二宝奇道。
“阉人就是……”练子富闹了个面红耳赤,不知如何回答他“就是娶不得老婆之人。”
“哦,那练叔叔你是阉人么?”他思忖练子富也没结婚,因而有此一问。
练子富又好气又好笑“胡说,我怎么会是阉人,你长大了就懂了,现下不要问这么多。”
二宝点头答应。心中却想“为什么好多事情都要等我长大了才懂?那天问我娘我是哪里来的她也这么说。”
练子富哪知道他心中想的什么,继续说道“那童贯看完圣旨往袖子里一放,就不拿出来了。旁边一个白白胖胖的官问他‘童大人,那圣旨上说得什么来着?’‘也没什么,圣上知道我等就要出湟州,特嘉勉我等奋勇杀敌耳。来来来,今日不醉不休,来日杀敌之时,哪个都不能手软脚软。’他们自喝得高兴,直喝得酩酊大醉才各自回去,那黑衣人却始终不动,等那童贯最后一个出来了,他才悄悄跟上去,我怕那童贯里通外国,便悄悄跟在后面。谁知那黑衣人悄悄操刀在手,潜到童贯寝帐之中,待童贯入睡之后举刀便要剁。咱们虽不知道这童贯是何等样人,不过临阵刺杀大将,宋军非乱不可,可不能让他随了心意。我悄没动静地来到他身后,一刀下去想要结果了他,谁知他反应倒是极速,听到风声,往旁边一闪,不过终究被我把一条胳膊剁了下来。他转过身来看见我,脸色煞白,道‘是你?’他创口血如泉涌,喷得童贯也是一身,他看童贯醒来,叫了一声‘可惜’,拔腿就往外跑,我想拿住了他让官家拷问,便追了出去,追得数里,他突然站定脚步回过头来道‘你已斩我一臂,何必苦苦相逼?’我道‘又不是比武,事关军国大事,怎能让你走脱。’他笑了笑道‘你是谁?’我那时年轻气盛,却怕他怎的,道‘你听好了,爷爷叫做练子富,洛阳快马镖局的三当家,你到阎王爷那里莫要报错了。’他苦笑道‘你为什么要阻我杀他?’‘你是西夏人我是汉人,各为其主而已。没什么为什么的。’他却道‘我也是汉人。’我听得糊涂,道‘那你做出此等事情,怎么对得起祖宗?’他摇摇头不答话,却点了一支焰火流星,似乎是给人发信号。我上前又和他斗,他支撑不住又吃了几刀,周围却有不少人远远地围了过来,我一看再不走就要吃亏,便舍了他而去。后来我才知道那人是西夏国境内金玉盟火龙堂堂主的儿子,后来伤势过重还是死了。那金玉盟势力庞大,竟不放过我,派了人到处追杀我。无奈之下我只得躲入军中,说来那童贯倒也是个奇人,后来打仗得胜,他把众将官叫到一起,把那天他收起来的圣旨让众人传阅,你猜那圣旨上写的什么?”
“不是说皇帝让他们奋勇杀敌?”二宝奇道。
“那圣旨居然是因为宫廷失火,皇帝觉得出兵不吉利,让他退兵的。”练子富道。
二宝啊的一声“那不是假传圣旨么?”
“是啊,当初我也没想到,结果那童贯对众将官说,‘当时士气正旺,如果让大家退兵必然士气大挫,再要打就难了。现在打胜了仗回去圣上自然不会追究了。’那个白白胖胖的军官又问他‘要是打败了,又当如何?’童贯环视四周,哈哈大笑,将腰杆一挺,对众将说‘那当然是我童贯自己一个人前去领罪。’众将纷纷躬身折服。啊哟,这可撤远了。”练子富不好意思地笑笑,继续说道,“打了胜仗,后来军队就退了,我就留在这里的茶马司混了一份差事,隐居起来,一待就是十年。本想着过了十年事情总归淡忘了,没想到三年前终于有一日还是被人找到了。那人是金玉盟四大护法之一,见了我就要我跟他走,我自然不肯,他说要么跟他走要么被他杀,让我自己挑,我年轻气盛,哪里知道厉害。大怒之下和他过手,没想到一下子就被他制住,他正要杀我,我一时贪生,便对他说了我正在探查的那个大秘密,他自然也是对那秘密很感兴趣。我对他说道‘如果你现在杀了我,这秘密就此没了下落。如果你现在放我一条生路,这三年里我去全力探查这秘密,三年后我们约在熙州再战一次,我若胜了,便前事一笔勾销,你若胜了,我便随你处置,还把我探查到的消息告诉你。’他似乎并不怕我能胜了他,想了片刻就答应了,却向我要一个信物,好让他对金玉盟交代,我便把这玉牌给了他。算来今日果然是三年之期到了。”
“莫非今日我们所见之人就是那甚么护法?”李真道。
“想来就是他,他的名字叫做吴刚,江湖上人称‘风雷手’,掌上功夫十分了得。听说……听说他是这金玉盟四大护法中最弱的一个。”练子富皱皱眉头道。
二宝听得糊涂,并不知道金玉盟是什么所在,亦不知他要找什么东西,不过他一向不爱打听别人的事情。只是奇道,“练叔叔,那你怎的不叫来你兄弟助阵,又或是回去西京躲了起来,强龙不压地头蛇,他们在你们的地头上多半也是寻你不着。”
练子富拍了拍二宝的肩膀,颇有嘉许之意,暗忖“此子见事颇明,留在此地不免糟蹋了良材。”
“那金玉盟乃是一个极厉害的帮会,我快马镖局即使倾巢而出也非他们的对手。何况我练家在洛阳是有家有业之人,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这本是我自己惹下的祸端,怎能连累我兄弟。再说,那事物比我性命要紧,顾不得那么多了。”声音豪迈,似乎混不把生死当回事,来回走了几步,又道,“明日一战如若胜了还则罢了,如若败了……如若败了,二宝,叔叔就要拜托你将这玉牌和一句话带到洛阳快马镖局我哥哥那里。”
“练叔叔,你那么厉害一定不会输的。”
“输赢之事且不论,你先说是否答应。”
“好,我答应。”二宝略黑的脸庞上神色坚毅。
“好孩子,练某没有与你白白相识一场,”练子富笑道,“晚上我去和你娘你婶商量,无论明日情形如何,你们可去洛阳投奔我哥哥,终究好过在这里给人洗衣度日……”
在屋子里踱了几步,似乎下定决心,说道“嗯,这口信万万不可对旁人说起,你附耳过来听好。”言毕又让二宝重复了一遍。
二宝吃了几口饭,停住了筷子,又忍不住道,“练叔叔,你定能赢那人的。”
“二宝,”练子富想了一想,放下碗筷,将二宝拉到身边,转身从床边抽出一口佩刀,那刀刀头甚尖,刀背较寻常刀厚了不止一倍,想来必是十分沉重,“你定睛瞧好。”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刀光一闪,在空中划出一道长长的白练,出刀,刀光连闪,那刀似乎在空中滚动一般,一阵金木相碰之声,再一闪,刀又复收到胸前,也就弹指之间一气呵成。二宝上前观看,只见靠墙的箱子上整整齐齐五个圆儿梅花般排列,相互之间的间距竟比工匠雕刻的还要整齐。轻轻一推,圆木片儿掉入箱中。
“好练叔,这是什么法儿,教给我罢。”二宝惊喜道。
“我练了一十七年方才如此,如何教你?这法儿只是好看,并不中用,谁会站在那里任你画圈?我只用它看看刀势快慢罢了。”顿了一顿,“当初我见那人时,已然可以一刀四圈,谁知我的刀法竟然未能在他面前走上十招,如今看来,仍是要败。”
“啊?”二宝瞪大了眼睛似是不信,想了想站起身子挺着胸膛道“练叔叔,那,明日我助你战他。”
“傻孩儿,”练子富哈哈一笑“你且吃饭吧,明日却万万不可多事,不可前去观战。”
二宝刚要出言争辩,见练子富双眼一瞪,顿时不敢再说了。
练子富又拍拍他肩,温言道“不必担心,他要胜得我手中刀,也非易事,我自有办法。”说罢便慢慢擦拭起自己的刀来,再不理睬二宝。

是夜,练子富果然过来和李氏妯娌商议了一阵,关于和金玉盟的恩怨自是不提。待他离去后,李氏将二宝叫进内室,命他坐在身边。
“练叔叔都对你说了罢?”李氏若有所思地看着二宝。
“嗯。”
“真儿,”李氏拢了拢他的头发道,出神地望着他,“你长大了,此地地处边关,文华粗鄙,终非久留之地,出去长长见识也好。”
李氏又沉吟了半晌道,手中搓着帕儿,叹道“你爹的事情,我没有对你讲过,你也从来不问,现下你已经是个大孩子,也该知道了。”那二宝生性豁达,别人不说的事情他从不问,别人不给的东西也从不要。母子皆是这种性格,因此二人少了些撒娇欢腻,心中却多了几分默契。
于是那李氏便把他的身世讲述了一番,原来那二宝大名叫做李真,那小允大名叫李悦乃是他叔叔的孩子,他父亲李甫仁和弟弟李甫义原是汴梁举子,十五年前,由于屡试不中之下心灰意冷来到这里,与西夏人做买卖为生。在此地分别娶了他母亲和他婶娘,新婚燕尔,他母亲和婶婶几乎同时怀孕,李氏兄弟二人大喜过望,打算再做一笔大生意就回汴梁,他们两人带了货物去了西夏国,没想到一去就是一十三年,再也没有回来,没有人知道他们的下落。妯娌二人虽然知道希望不大,却一直在此苦撑,也是为了有朝一日他二人可以回来相聚。眼看两个孩子渐渐长大,再在此地久待怕耽误了二人前程,便有了回东京汴梁的念头,谁知因李氏兄弟是在熙州娶亲,而现在又没有了下落,李家便不愿多两个人来分家产,遂不相认。妯娌二人无奈之下只好继续呆在熙州,现在有了去处自然是一桩好事。因此和他婶婶约定三日后动身前往洛阳。练子富来时留了一封书信给他哥哥,托他们好生照顾两对母子,还留下些银两,以备不时之需。
“儿啊,这些年跟着娘苦了你了。”李氏摸索着儿子衣衫上的补丁,看着儿子面色黑中透红,脸上乌青未褪,头发里还沾了些泥土,心中暗想,可怜你自出世从未见过你爹爹,你李家本也算是汴梁大户,如今却不肯相认。你本该在殷实人家生养,有丫鬟婆子伺候,却跟着我在这边陲之地吃了不少苦,受人欺负。不禁眼睛红了起来,拉住了他的手。
“儿不苦,娘苦。”李真转身跪在床前,拉着母亲粗糙的手再不说话。

终究放心不下练子富,第二日午时不到,李真和李悦悄悄到了约定的树林,找了个隐蔽处躲了起来,此处平时少有人来,倒是不怕别人发现。
不大会功夫,练子富和那吴刚便分别到了。
练子富今日穿了一身崭新的蓝布长衫,腰中跨着刀,神情豪迈,相貌堂堂。见了那吴刚,略一揖,朗声笑道,“一别三年,吴兄别来无恙?”
那吴刚仍是一袭青衣,懒懒散散地似是没有睡醒一般,在练子富面前多少显得有些猥琐。他上下打量练子富,点了点头道“很好,你很好,没有跑,也没有躲,省了我好多麻烦!若不是你欠马堂主一条性命,我还真懒得跟你拼个你死我活。不如……你随我回去,听候马堂主发落,或许还有一条生路。”
“生死有命,吴兄的美意练某心领了,金玉盟若要我性命,待赢了练某手中刀,只管拿去便是。” 练子富豁然答道,脱去长衫,挂在树上,露出一身短打扮,一抱拳道“三年不见,还正要讨教‘风雷手’吴刚的绝学。”说罢将刀平举在胸前。阳光从树从中透射下来,将他高大的身形映衬地分外斑驳,微风拂动,点点树影在身上闪烁不定,刀,一动不动。
“也罢,”吴刚背着手斜眼瞥了练子富半晌,双手一摊,摇头道“只能如此了。”
“多谢吴兄成全。”
“慢,”姓吴的汉子向李真藏身处指点道,“你们两个是一起上,还是在一边观瞧?”
见藏不下去,二人只好出来,走到练子富面前,低头讪讪道“练大叔。”
练子富似乎也不奇怪他们在此,背对着吴刚,对二人直使眼色,声音却极平静,只是说“你二人怎么又到这里来玩了,还不快快回去,莫要叫你娘着急。我嘱咐你们什么来着?若不听话仔细回去又罚你们站桩。”扭头对着吴刚哈哈一笑,“邻居的两个孩子,平日里无事便跟我学些拳棒,倒叫吴兄见笑了。”
“不,我要……”李真话还未完,便被练子富一掌掴翻在地,练子富脸上神情焦急,频使眼色,“你不听话么?若不好好惩戒,以后还怎么管教得了?快快回去站桩。”
吴刚看着他们并不说话,两个眼珠一轮,不知在打什么主意。
李真不敢违拗,咬咬牙道“是,我们走。”拉着李悦便走。
“慢——来”吴刚一字一字道,“你对他二人说了那事情么?那他们就不用走了。”

亮光一闪,刀已无声出鞘,练子富将刀鞘抛在一旁,喝到,“此时不走,更待何时?”拦在二人与吴刚之间,身形向前急纵,单刀趁势中宫直入正是一招“拨云见月”,吴刚喝一声“来的好!”轻轻往左一纵,还了一掌,练子富侧身躲开。吴刚脸上神色轻松,好整以暇地正了正头上方巾,道“嘿嘿,三年不见,你这刀法倒有些长进了,用来砍柴是将就用得上了。”
练子富知道他存心激怒自己,并不答理他,回身对李真二人用力一挥手,转身一个“白猿献桃”右手伸刀从中路由下而上直挑吴刚胸腹,吴刚身子一转贴在刀侧,右掌去切练子富右手,左掌却向后击出,直奔练子富胸口,练子富不敢和他对掌,往后一跃,避开吴刚的两招,这一跃却跃到了李真身边,原来吴刚存心要把他们三人赶到一起。
李真呆了呆,知道留下定会让练子富分心,一咬牙拉住李悦向外跑,竟不回头观看。只听得背后刀风甚急,开始还能听出一刀刀之间的间隙,慢慢刀声连成一片,只听得呜呜不断,宛如夜里吹过窗户的北风一般。却没听见兵刃相交之声,原来那吴刚竟是空手应对!掌风虽没有刀声凶恶却也声势惊人,隐隐有风雷之声,倒应了那“风雷手”绰号。只听练子富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却是被吴刚逼得连连倒退。李真二人奋力奔跑,背后的脚步声却如影随形,始终摆脱不掉。吴刚怕他们逃出树林,到时马市上人多麻烦,倒不好办,又加紧了几分。刀风掌风呼呼之声总在左近,李真听得心头烦恶,脚下发飘,越奔越慢。
蓦地,吴刚大喝一声“着”,只听练子富闷哼一声,脚步散乱连退几步,想是吃了亏。练子富困兽般大吼一声,李真只觉得身后刀风狂作,比刚才又急了几分,不过此时更多了沉重的喘息之声。忽然头上似乎有水珠滴下,伸手一摸,却是殷红一片。
李真回身一看,只觉满世界都是刀光在闪,眼睛都似睁不开。练子富左臂被掌风划伤,满是鲜血,上衣尽碎,兀自奋起神勇,疯魔一般舞动单刀,把一把刀舞得水泼不进,刀风扫得树叶沙沙直响,带动周围的落叶在他身边飘舞起来,忽高忽低的竟似成了一道墙。
练子富和吴刚一过手就知道远非吴刚的对手,只想拼着命让两个孩子脱离险境,用上了他练家的绝技“断雨诀”,这套刀法极耗气力,刀快得就是下雨也泼不进来。那吴刚一时也奈何他不得,只是在他周围不停游走,不和练子富正面相交,
见练子富一刀横斩而来,竟用上了十成力气,知道不可力敌,身形转得极快,闪到练子富身后,毕竟还是慢了一步,只听“呲”的一声,袖子被练子富一刀削下。练子富心中暗叫一声可惜,又挥刀而上。吴刚心中虽然恼怒,耐心却是极好,左闪右躲,只是一味躲闪骚扰,人影竟似多过刀影。两个孩子从未见过如此热闹好看的打法,竟然看得呆在那里。李真慢慢看出了些门道,心中暗暗着急,想起曾经看到过群狼斗牛便是如此,那狼只是骚扰,而牛却费尽力气冲来撞去,虽然一时之间群狼奈何牛不得,但是用不了多久牛就力竭倒地,此时群狼才一拥而上,那牛瞬间就被撕碎。
果然,练子富一味的求快求猛,如此打法耗力极巨,又吃了吴刚几下狠的,很快便气息不匀,后继乏力了。出手之间不免越来越拖泥带水,趁练子富一刀招式用老,来不及回收之际,吴刚欺身上前,左掌一压一带,一个“顺水推舟”拍在刀背上,将刀势引到一边,右手一拳打在练子富胸口,只听咔嚓一声,练子富口中鲜血狂喷,若大一个身体竟凌空飞起,向着李真撞了过来,李真躲闪不及,被练子富压在身下。
练子富趴着一动不动,那吴刚却好生懊恼,心中暗想“莫非打死了他?那事情还没来得及问他,要是死了就可惜了。”走上前来探他的鼻息。此地接近马市,官府看管甚严,虽然不怕,却也麻烦,他本不欲在此弄出人命,心中盘算怎生弄到僻静处了结三人。
那李真被练子富压在身下,被压得喘不过气来,心中狂跳不已,却动弹不得。忽然间觉得左手里冰凉一个物什,却是练子富那把刀,跌下时已经松手,李真抄在手里,沉甸甸的握着发抖,看吴刚俯身下来,一咬牙,闭眼抬手疾刺而出。
那吴刚原本也加了小心,但只是提防练子富,没留心李真,只道他被撞昏过去了。不见练子富有任何动作,一把刀竟然从腋下刺出。吴刚冷不防着了道儿,幸亏李真心虚手抖,而他应变又极快,向下虚劈一掌,一个跟头,身子倒翻出去,绕是如此,那一刀也深入两寸有余,再歪得半寸就刺入心脏了,胸口血如泉喷,瞬间染得一件青衣一半成了绛衣。他连忙封住穴道止血,慌忙间见练子富身子一动,似要坐起,以为那一刀是练子富所刺,心中一凛,暗叹一声“吾命休矣。”

练子富并未坐起,原来是李真抛了刀将他稍稍推起,好从他身下爬出。那练子富被一拳打断了数根肋骨,已然是起不来了。吴刚看见李真爬出来,立时明白,心中又羞又怒,惊惧之心立去,抢上一掌向李真打去,口中怒骂“小蟊贼,还想跑么?”。他怕伤口崩裂不敢运气,这掌打得毫无内力,绕是如此,也非李真可以抵挡,一掌击在左肩,顿时被他打了个跟头。吴刚上前一步正要挥掌取他性命,却觉一把刀顶到背后,刺破衣服凉冰冰地划开肌肤,一阵刺痛之下,一股凉气从脚底倏地冒上来,心中暗叫“不好”。他见李真只是个孩子,大意之下没有运气防备,再想要提气,已然来不及了,只觉得体内一阵冰凉伴着割破肌肤的尖锐疼痛,刀尖从胸口对穿而出,顿时了账,倒在地上扭了几扭便不动了。正是练子富撑起身子,拼尽全力,一击得手,他见吴刚倒下,松开刀把,嘭的一声,也扑倒在地上再也起不来了。
原来适才李真左肩吃了一掌,疼得几乎要昏过去,心中惊惧,脑中却是不乱,推开练子富的时候似觉被他在胳臂上捏了一下,虽不明白他要做什么,但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往后稍退,让吴刚背对练子富,却离得不远,练子富这才侥幸得手。
李悦什么时候见过如此血肉横飞的场面,一旁坐在地上张着嘴,两排牙齿上下相撞“的的”作声,两腿之间一滩呕吐的痕迹。李真推了推他才缓过神来,二人将练子富缓缓拖到一边,靠在树上。只见练子富口中鲜血泉涌般流出,想要说什么却是说不出来,喉头汩汩作声,
李真道“练叔叔,你要说什么?”
练子富却全然发不出声音,只是抓住了他手,似乎有无限留恋,眼中却仿佛蕴着笑意。他举起手似乎要拍拍李真的肩膀,举到一半却垂了下去,身子软软倒下。
李真叫了几声见他不应,只觉眼中模糊,想起平日他对自己的好处,鼻子一酸,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倒头向着练子富的尸体拜了拜。
李悦仍在惊恐之中,眼泪鼻涕唾液齐流,“二宝哥,怎么办,怎么办好啊,杀人了,这可怎么办?”一看到两个血人,又忍不住呕吐起来。
李真擦了擦眼睛,道“和我一起,先将他们埋了。”转身提单刀掘起坑来。

二人埋了尸体,怕其他小儿来此发现,将血迹尽数掩盖,又到河边把自己洗干净,直弄到黄昏时分。李真又安抚李悦半天,二人才回到家中,母亲和婶娘仍在洗衣,见他们回来,二人手并不停,母亲道“哎哟,真儿悦儿你们都回来了?我们把手边这些洗完便去做饭,这两天多洗一些,多赚点钱咱们路上好当盘缠。”抬手拢了拢头发,向着一堆干衣服努嘴道“真儿,这里的干衣服你先送去里正处,告诉他咱们要去洛阳投奔亲戚,以后不再洗啦。回来的时候,叫上你练叔,叫他晚上过来一起吃饭。”虽然妯娌二人都是书香人家出身,但熙州地处西疆,当地腐儒甚少,民风豪迈,不是特别看重男女礼教大防,而且又聚居着不少外族,对此更是看得淡了,日子久了入乡随俗,因此也并不必怕旁人议论。
李真踌躇道“娘……”,却觉得现在不是解释的时候,俯在李悦耳边轻声说道“你先回屋歇息,等我回来再跟她们解释。”说罢便依言抱了干衣服出去。一路径直来到里正家中,说明了由头,那里正也是个热心人儿,这些年多亏他帮忙两对母子找些生计,听到他们有了出路也甚为高兴,嘱咐了几句便打发他回去。
李真刚出门,蓦然觉得一阵天旋地转,他只道是自己收了惊吓,身体不适,赶紧扶墙站住。
谁知天地间突然响起怪异的呼啸之声,夕阳原本还照着一丝红霞,忽然间也似乎被人关进了匣子,天色一片混黯,鸡鸣犬吠之声响作一片,路边的树木发出嘎嘎之声,仿佛要断裂一般。一阵怪风吹过,吹得他几乎要跌倒,又突然就停了,李真正在奇怪,突然天地相接处天色又明亮了几分,紧接着大地剧烈颤抖起来,轰轰之声震耳欲聋,大街之上人人变色,却一时间反应不过来发生了什么,都愣在那里。须臾间,道路两边的院墙和房屋就纷纷倒塌,砸在地上掀起高高的尘土,几个路人当时就被压在墙下。人们的惊叫声这才响起,“地震啦,快跑啊。”“孩子他爹,快来啊。”“都这时候了,都不要了,都不要了,快跑快跑……”“救命啊,我被压住啦。”“快跑,快跑,往马场那里去……”各种叫喊之声瞬时吵作一团。不少人手中尚端着碗筷便从房中跑了出来,却不知道往什么地方去,于是慌乱着往四面八方拥挤,跑出来的人越来越多,年老体弱者被推搡挤倒无数,更有一些人慌乱之下掉进了地上忽然裂开的口子。
此时正是各家各户做饭的时候,炉台震裂的很快就燃起了大火,看着各处火起人们更加慌乱,哭爹喊娘之声四起。李真一看势头不对立刻找了堵矮墙,蹲在一边,众人慌乱没人顾得上他,没头苍蝇一般胡乱奔跑。乱了一阵,天地间的呼啸之声渐渐弱了,脚下大地的振颤也渐弱,不少府衙的衙役们赶来安抚乱民,组织救火。
到处浓烟混着尘埃,根本看不清四周,李真心中怦怦直跳,摸索着往自家方向走。走了大约半柱香的功夫才回到家中,那里已经称不上家了,四壁坍塌大火正在四处蔓延。院墙下面似乎压着个人,李真心中一紧,抢上前去一看,却是婶娘,院墙砸在头上,已然断气了,来不及悲痛。四下一望,却不见母亲和李悦的踪影,心中焦躁起来,呼叫了几声不见答应,心中发急,围着院子外面急奔了一圈,也没看到一个人影。突然听到屋子里似乎有人声,顾不得烟熏火燎,冲了进去。
看见李氏正急急忙忙在衣柜里面翻找着什么,李真心里一宽,急呼道“娘,火势太大了,快快出来。”
家中值钱的东西早就变卖殆尽,显然不是在找细软。很快李氏似乎找到什么,轻轻欢呼一声,“谢天谢地”手按在胸口。转身往门口走,走了两步似乎突然又想起什么,又转过床头去枕头下掏摸,李真急急过去拉她,“娘,快出去吧。”
只听头顶一声轰响,李真脑中念头一闪“坏了,房子要塌。”
霎那间,李氏猛的往前一扑,把李真撞得跌了出去,李真身子往后倒,望见比碗口还粗些的房梁却正掉落下来,房梁下站着的正是母亲李氏,他两眼紧盯着李氏的面孔,只见李氏张大了嘴,面上满是惊惶,又似是恐惧,双眼却望向李真,亦有慈爱,亦有不舍,隐隐似还有泪光泛出。就在李真往后倒下的同时,房梁从空跌落,嘭地砸在李氏身上,她顿时喷出口血来,被房梁压倒在地。
李氏被压在坍塌的房梁下,仰面朝上,鼻中口中净是鲜血,手中却牢牢攥着什么事物。知道自己已是无幸,望着儿子,李氏心中不舍,眼中滚下泪来。李真奋力要把房梁托起,那房梁却十分沉重,寻常大人也要四五个才抬得动,他人小力弱怎抬得起。
“娘,我去叫人。”李真眼中急出泪来,却被李氏拉住。
“真儿,来不及了,”李氏握住他手,将手中物事塞给李真,“这个长命锁……是你爹临走前给你买的,你带在身边……或许,或许将来你父子还有相见之日,便要靠它相认了。还有……练叔叔的信你也收好,你练叔叔是好人,你要听他的话,”抚着他的脸柔声道,“娘,不能陪你去洛阳了,往后要靠你自己啦。娘……照顾不了你啦……你要照顾好弟弟,他比你小。我苦命的儿啊,……娘……舍不得你啊……”要紧的话说完,原本强聚着的气便散了,仿佛解脱了一般,手一松,就此撒手而去,两道眼泪兀自顺着脸颊往下流。
“娘啊……”李真扑在母亲尸身上放声大哭,脑子里一阵眩晕似要昏过去。

浓烟呛得李真不停咳嗽,火势越来越猛,越烧越近,再不出去头发衣服倒要烧着了。他拼命想要把母亲尸身拉出去,但却无论如何用力也不能将母亲的尸身拉动,无奈之下只好作罢,跑出门去。
刚一出来,只听有人喜道“二宝哥!”却是李悦,一张白脸蹭得漆黑,头发散乱,一身衣服上都是尘土。他本在自己屋里,地震时没有受什么伤,在桌子下躲了许久,直到没了动静,那屋子没接着其他房间,虽然塌了,却没着火。他刚钻出废墟,正急火火四处张望寻娘不着,看到二宝出来,他不禁有些高兴,微笑起来,心中存了一丝希望。见到二宝脸上满是泪水,只盼那是烟熏的,但不详的感觉还是爬上心头,那一丝微笑竟然凝在脸上。

周围的邻居帮忙把火熄了,房子却已烧得不成样子,因为各自家中也都有损伤,救完了火邻居们纷纷回自家处理后事,也就没人顾得上二人了。
天,已经完全黑了,烟尘也渐渐散去,夜里的风却开始越刮越猛,吹得半扇院门嘎吱嘎吱响,秋天的寒意这时才冒出来肆虐,冻得人瑟瑟发抖,家破人亡的人家中哀嚎不时传过来。二人坐在院中缩在一起,李悦已经哭得没了气力,靠在李真身上发呆。李真脑子里亦是一片混乱,短短半天时间,三个最亲近的人相继故去,生活了一十三年的家成了一片废墟,偌大的世界只剩下兄弟二人,再没人关心疼爱。一股莫名的恐惧挥之不去,脑子里来来去去只有一个声音“怎么办?”
身上一阵冷似一阵,好在院子里散落的衣服很多,适才被火一烤早就干了。李真将院中散落的衣服收集起来铺在地上,二人钻进衣服堆里躺下,大风吹散了烟雾,漫天的星星愈发的明亮,李悦道“二宝哥,党项人说人死了就会变成天上的星星,妈妈和大伯母也到天上变成星星了么?”
李真不忍说不是,望着天空道“是啊,她们正看着我们呢。”李悦心中稍稍舒服了一些,睡意顿起,二人将就着和衣躺了一夜。
第二天天明时分,二人起来到屋子的废墟中寻找残存的东西。没找到什么有用的东西,只是还有些练子富给的散碎银两没有烧坏,想请人安葬母亲和婶婶,谁知由于死亡太众,一夜之间棺材居然告急,价格暴涨,手中的这些碎银子却是不够。
正没奈何间,李悦把李真拉到一边,却从怀里摸出一锭银子,怕有五两多。
“哪里来的银子?”李真问道。
“我……我……我从那个害死练大叔的人身上拿的。”李悦低着头惴惴地说。
“你……”李真隐隐觉得不对,想要出言斥责,可是看着李悦可怜巴巴的样子实在说不出口,而且又说不出来哪里不对。
这钱该不该用,李真脑子里一时极为糊涂,拿人钱财不是不劳而获么,不是偷窃么?可是这死人的钱财不拿难道埋在土里就对了?不拿这钱财难道让母亲婶婶不得安葬就对了?一时也想不明白这许多,眼下棺材越来越贵,再不买就没了,也顾不了这些念头,花了银子请人将母亲和婶娘草草安葬超度。
政和七年七月,熙河、环庆、泾原地震经旬,城砦、关堡、城壁、楼橹、官私庐舍并皆摧塌,居民覆压死伤甚众。各处哀鸿一片,棺材铺的棺材全部售空,做丧事的竟然都忙不过来,坟场上新起了几百个坟头,还不算那些家境困苦,只是草席一裹了事的。
做罢丧事,二人回到一堆废墟的家中,只觉得举目无亲,伸手无助,不知接下来该怎么办,二人各怀心事,默然无话。
半晌无话,李悦抬起头来,期盼地望着李真,问道“二宝哥,现在我们该怎么办啊。”
“也只好去洛阳了,好歹那里还有人投靠,总不会让我们饿死,好过在这里举目无亲无依无靠。”李真低着头,拿了个树枝在地上胡乱划着。虽然他也是个孩子,却知道自己比李悦大,现在要由他来为二人谋生路了。至于洛阳在哪里,有多远,要怎么去,前途如何,就顾不得那么多了。
次日,在废墟中寻了些还能穿的衣物,李真打了个包袱,将玉牌,长命锁,练子富的信藏入腰带中,便去和周围邻居道别,只求若有一天二人的父亲回来烦劳乡邻们转告自己的下落。邻居们见他二人小小年纪要独自远行,虽觉得可怜,却也没有办法,温言劝慰几句,尚有余粮的便给了他们一些干粮。就这样,两个少年揣着剩下的三钱多银子,些许干粮,问明了洛阳的方向,上路了。

那熙州离洛阳约两千余里,山川阻隔,实是艰难。大宋朝到了赵佶手中,已然积重难返,吏治败坏,军备懈怠,而赵佶偏是个爱玩的皇帝,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刀马攻略门门不懂,更是没有识人之明,所谓“六贼”当权,盘剥日重,民不聊生,赶上饥荒灾害,乱民四起。还好大宋家底还算厚,倒没有发生饿死很多人的事情。路上虽也有官差盘问,强匪拦路,见他二人小乞丐一般,也就懒得纠缠,多半放行了。
一路打听,走了十几日,二人来到秦州地界,那秦州乃是秦凤路第二大府,比之熙州自然又是繁华了几分,行人之中已经少有胡人。二人虽然一路走来疲惫,却仍是孩子心性,见了热闹的所在便有了兴头,只是看他二人的邋遢模样,像样点的店铺都不准他们在门口徘徊,多半都是被伙计哄了开去。他们惯受白眼,倒也不以为意。在街上四处观望,看得张口结舌。正自看得热闹,突然一个人撞了过来,将二人撞倒在地,那人撞了人却大骂起来“哪来的小杂种,敢撞大爷。”李真扶起李悦,定睛看那人,那人中等身材,衣冠不整,敞着怀拖着鞋,一脸惫懒神情,黄黄的几撇鼠须,心知多半是个泼皮无赖。
“我二人站着未动,怎是我们撞你?”李悦心中有气,大声责问,不顾李真正拉他袖子。
那泼皮都是欺软怕硬的主,见这二人衣衫褴褛,自不会是什么富贵人家的孩子,胆气便壮了起来。一脸狰狞,道“小杂种还敢还嘴!”一脚踢了李悦一个跟头“老子替你爹管教管教你。”
李真过去扶起李悦,扭头看着那泼皮怒道“你怎的打人?”
“打人?我打两个不会说话的小畜生!”说着对着李真又是一脚,却被李真侧身躲开。见到有热闹可看,行人顿时围了过来,对着那泼皮指指点点,却不出头。
“赖二,你又生事么?”人群中一个身穿官服的人慢慢腾腾地说道。
“原来是白推官,”那赖二一脸谄笑,拱一拱手“我哪里敢生事,这两个小儿不知哪里来的,撞了人还骂我,我教他们些规矩。”
“哼”那白推官望见不过是两个小乞儿,懒得多事,摆摆手转身踱开了。
“我几时骂过你!”李悦怒道,啪的一声又被一记耳光掴倒。
李真顿时怒不可遏,冲上前去和赖二斗了起来,李真虽然练过些拳棒,毕竟只是些粗浅功夫,何况毕竟年幼力弱,对付个寻常的壮汉仍是力有不逮。不多时便被赖二掀住胳臂压在下面。赖二也吃了李真几拳,只觉得拳头甚重,砸得身上很是疼痛,心头恶起,压着李真,除下鞋来,对着李真的头脸,刷的猛抽过来,只把李真打得半边脸红的要渗出血来,边打边啐“小畜生……”
反手又一记抽在李真另一边脸上,那泼皮模样狰狞,耸着鼻子撇着嘴,“还他妈敢还手……”,连着正反抽了十几下,“小杂碎,破鞋生的小野种……”李真的脸上口中鼻中顿时绽出血来,不过好在全都是皮外伤。
李悦几次冲上去掀他,都被他一把推倒,转了身去哭求围观的众人,众人却纷纷闪开,站在远处指指点点,却始终无人相帮。李悦只得又转回去帮忙,仍是又被打倒,反复了几次知道无望,倒在地上破口大骂起来。李真口中鼻中不住流血,一张面目甚是可怖,却并不开口讨饶,只是眯着眼盯着赖二,道“你叫什么名字?”。赖二本被他盯得心头发毛,听他这话又勃然怒发,一只脏鞋如雨点般打下来,道“老爷唤作赖二,你若皮痒了只管来找老爷,包给你止痒。”李真任由他打,毫不退缩,只是一双眼睛瞪视着他。赖二见他没了声音,又怕弄出人命,便住了手,伸手在李真怀中摸了摸,摸出些碎银和铜钱来,掂了掂,一把推开李真道,“滚吧,小子,这钱就当给老子看郎中了。”
李真心中起急,那是二人唯一一点财产,若是没了,怎去得洛阳。顾不得伤痛扑上去抢“那是我的钱,快还来。”赖二早已不耐,一脚踹在李真胸口,李真倒滚了几圈,躺在地上动弹不得。李悦看得红了眼,合身扑上,蹿在赖二背上乱踢乱打,赖二伸手推他,却被他一口咬住手指,急痛之下,一把将李悦摔在地上,“好你个小王八,还敢咬人,看我不打死你!”一脚连着一脚跺在身上脸上,李悦顿时昏了过去。

乌云渐渐从四面八方聚了过来,行人们见没热闹可看,都散了,只剩当街两个满脸血污的小孩倒在地上。虽然也觉得可怜,却没有人愿意相帮,最多编作茶余饭后的谈资,说有两个小孩如何可怜,当今世道是如何不堪,路人是如何冷漠,却不会有人想起自己是如何冷眼旁观。
顷刻间,雨就落了下来,大街上顿时没了人影。李真先挣扎着爬了起来,摸了摸腰带中玉牌等物还在,心中稍安,抱着李悦拖到路边房檐下,掐了半天人中,方才醒来。睁开了眼睛,却说不出话。李悦十分虚弱,双眼无神,口舌颤动,似乎在说“水”字。李真见他如此受苦心中难过,道“小允,你在此稍等,我这就去给你找水。”说罢便到周围人家给他讨碗水喝。人家见他一脸血污,嗓音嘶哑,心中便有些厌恶,并没有人开门让他进去,一连几家都是如此。他不放心李悦不敢跑远,无奈之下,双手捧住伸在雨中接水。那雨虽然很大,但用双手接水仍是事倍功半,费了半天功夫淋得身上透湿才接了一点水,捧到李悦面前,让他喝了。
李悦身子本来就弱,一路之上风餐露宿,今日又挨了打,受了冷,很快又支撑不住,清醒片刻又昏了过去。李真把他推倒屋檐靠里的地方,自己挡在外面给他遮雨,无奈屋檐窄小,遮得了头遮不了脚,终究还是淋透了。秋天的雨毕竟是冷的,风一吹,湿衣服贴在身上,冰冷刺骨,寒战一阵接着一阵,抖得身子都要散了。轰隆一声,一个雷在头顶炸开,李真仰头看着空中,突然冲到雨中,双手举在头顶,对着天空狂吼起来,“你还能怎样?还——能——怎——样?哈?还能怎样啊……”没有人回答他,雨倒是渐渐停了。
躲在屋檐下终究不是办法,城中无处可去,倒是守城门的士卒可怜他们两个,告诉李真城外智桓寺常常收留落难之人,或许可以到那里落足。李真背着李悦,依言来到智桓寺。
那智桓寺虽然叫寺,其实也不过是一座小庙,年久失修显得破落得紧,连如来的金身也残缺不堪。庙中止一个老方丈领着几个小和尚。当时大宋皇帝赵佶尊道毁佛,御笔亲批“道士序位令在僧上,女冠在尼上。”地方官员不敢怠慢,原有的一些庙产也充了公,和尚的日子过得就艰苦起来。好在此地并没有什么道观来争香火,即使如此,香火也是不旺,众僧只是勉强度日罢了。
那老方丈法号“圆祺”,原是在寺中挂单的游方和尚,原来的僧众死的死,走的走,只剩下他和一群小沙弥,只好做了这里的方丈。那老和尚浑身精瘦,似乎一阵风就能吹倒,一身纳衣补了又补,倒似乞丐的服饰一般,一双眼睛却炯炯有神,见到二人狼狈模样,赶紧把他们安排到柴房。叫小和尚打了水给二人洗了洗,又给二人换了干衣服。自己亲自出去化缘给他们讨了些剩饭,熬了粥叫二人喝。李真见李悦虚弱无力,先喂他吃了,自己才吃,待吃饱饭,去给李悦盖被子,却发觉李悦身上烫得厉害,竟然发起烧来。李真不知如何是好,只得又去求圆祺。
圆祺赶忙过来看了看,搭了搭李悦的脉,一边帮李悦掖被子,一边安抚李真道“小施主只是受了些风寒,吃些药,养上几天就会好了。”
于是圆祺又命小沙弥熬了些草药给李悦喝,那只是些寻常草药,老和尚平日化缘之时在寺庙周围采来,遇到生病的人,救得一个算一个,估计有没有用就只能看老天了,老和尚坐在床边亲自喂李悦吃了药,在一旁念起了听不懂的佛咒,神色慈祥。
李悦躺在床上,精神虽仍是萎顿,面上却有了血色,一会儿便沉沉睡去。
李真想起这世上除了已去世的三人再没有人如此关心照顾过自己兄弟二人,心中感激,又想不出什么办法相谢,只好俯身跪下,对着圆祺就要叩头,道“多谢大师怜我兄弟疾苦,多谢大师救我兄弟性命。” 圆祺却侧过身去不受,转过来扶起李真,面色和蔼,缓缓道:“大师可当不起,济世救人乃是出家人的本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老纳倒要谢谢小施主送一桩功德给我呢。”说罢合什低眉轻颂道,“于诸病苦,为作良医;于失道者,示其正路;于暗夜中,为作光明;于贫穷者,令得伏藏。”神态庄严,声音如缥缈梵唱,李真听得心中一动,悠然神往,看着老僧身上似乎现出五彩光芒来,只觉得胸口一热,几乎掉下泪来。圆祺见他动容,微微一笑,躬身合什,“小施主早些休息吧。”转身离去。
那李真出身贫苦,从小没有父亲备受别人欺负,又刚刚经历丧母亡家之痛,这十几天以来更是见惯了人情冷暖,事态炎凉。只觉得人间世态本就是如此凉薄,此时听到老和尚所言只觉得颇是古怪,怎么个古怪法却说不出来,只觉得似乎心口堵了一样东西,难受得紧。
李悦已经沉沉睡去,脸上露出久违的安逸神色来。油灯的火苗将李真的影子拖在墙上,火苗一闪一闪,人影一晃一晃。李真望着沉睡的李悦,不由得出了神。

在寺中养了数日,李真看到寺中除了圆祺,只有五个小沙弥,其中有三个还不到十岁,乃是被圆祺收留在庙中的孤儿,另外两个也只是十一二岁,原本就在寺中出家,因他们太小,每日皆是圆祺出去为众人化缘,或为人做些法事,养活一众大小僧人。别人赠的衣物也都被他改作小小僧袍,自己却只有这一件“丐服”。
李真不好意思白吃白住,便帮着寺里做些粗活。一日圆祺外出化缘,李真便帮着圆祺打扫屋子,屋中只有一个稻草蒲团,一张土炕,墙上一道格子权当放置物品的柜子。格子里整整齐齐摆着,一张度牒,一把剃刀,几本经书,一个木鱼,一套旧衣。李真看得心中难过,自己在熙州之时,虽然穷困,却也还要比他过得好些。一群僧人除了这破庙也再无什么财产,因此倒也没有什么人来为难生事。
这一日傍晚去挑完了水,闲着无事,便在院子里摆开架式练起拳来,开始还有板有眼,渐渐心中愤懑滞塞胸臆,似乎要发泄在拳脚之用一般,招式越使越急,最后竟然完全不成章法,只是任由双臂胡轮。蓦然低头看见地上长长一个人影,心中一惊,叫道“谁?”转身一看却是圆祺。
圆祺缓缓走到李真身边,说道,“小施主终日愁眉不展,今日又如此这般使拳,莫非有心事么。”李真本不是多话之人,只是对这老僧有种莫名信任,于是把这些天发生的事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圆祺听他说完,轻轻叹道“佛告比丘‘我以一切行无常故,一切诸行变易法故,说诸所有受悉皆是苦。’”李真不知他在说什么,满脸疑惑地望着他,圆祺见他不懂,也不解释,微微一笑说道“适才小施主可是如此使的拳脚?”言罢将前襟撩起仔细地塞进腰带中,就从第一式“双抄封天”开始,一式一式使将下去。那太祖长拳相传乃是宋太祖赵匡胤所创,流传极广,这圆祺会使倒也不奇怪,奇怪的是他这些招式使得极慢,好似把时间拉长了数倍一般。但是有的时候又是极快,慢慢李真看出了门道,圆祺故意放慢了要他看清楚,这忽快忽慢其实是这太祖长拳的动静节奏,动时应当如何由腰背肩臂拳渐次发力,静时应当如何蓄势以待也演练得极为仔细,使到“落步盘花”,圆祺高高一跃,竟似棉花团一般慢慢飘起,又慢慢落下。李真看得傻了眼,知道是遇到了高人。由于使得慢,打这一趟拳竟然用了一顿饭的功夫。李真心知圆祺有意指点,连忙拜伏在地,道“多谢大师指点。”
圆祺连忙将他扶起,笑道“老纳只是按照小施主的法儿使了一趟拳,何谈指点?只是使这拳法,当识心魔而明心镜,才不会误入歧途罢……人生世途,又何尝不是如此?”说罢并不解释,含笑离去。只留下李真一人呆呆望着他的背影,落日的余晖挥洒过来,给圆祺的背影镶上了一道金边,长袖飘动,宛如罗汉独行。
李真回过神来,站在院中回想刚才的招式。他以前只知道姿势标准,力道凶猛,圆祺分明是在告诉他,何时该快,何时该慢,何时当引而不发,何时当雷霆万钧。按照圆祺的方法使了几遍,果然比以前省力很多,力道威势却猛了几分。从前在不该使力的地方使力,而该使力的地方则没了力气,现在这般则有事半功倍之效。从圆祺的话中,李真心中似乎隐隐抓到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有抓到。
又过得两天,李悦也好得差不多了,已经能够自己下地走动。兄弟二人商量了一下,觉得留在这庙中毕竟不是长久之计,决定还是继续前往洛阳。至于盘缠,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了,最多一路行乞而去。
这一日早晨,兄弟二人前来向方丈道别,却被告知方丈正在诵经不便打扰,方丈留下话说让他们径自去罢,小沙弥转交了一只旧铁锅,一些干粮,说是干粮让他们留着路上吃,铁锅让他们路上煮食物。二人无奈,对着门口拜了几拜,转身上路去了。

问剑旧山河 第二章
从秦州沿着渭水一路往东又走了十来天就到了凤翔府(今宝鸡凤翔县),凤翔府曾是战国时秦国都城,颇多遗迹,春秋五霸之一秦穆公便葬在此处,昔时苏轼曾在此地任签判,于当地百姓颇多恩泽,如今斯人已经作古,却被蔡京当作乱党刻名于元祐党籍碑上昭告天下。凤翔府往东乃是所谓的“八百里秦川”,田野肥沃,水道密布,历来都是富足之所。正好是秋收时节,到处一派繁忙景象,大片的麦田金晃晃地看不到边际,田里堆着座座小山一般的麦梗,所经之处都是忙碌劳作的农人。黄昏时分各处田地里都在焚烧麦梗,烟雾弥漫,连绵百里,一丈以内不能视物。

此时农家多有余粮,粮价也贱,看二人可怜,向人家乞要食物人家多半也并不拒绝。有时二人也相帮农人收割搬运谷物,换一两顿饱餐。即使如此也常常是饥一顿饱一顿,这些年又是天灾又是闹盗匪,很多地都荒着没人种,地里的杂草灌木长得半人多高。二人饿得狠了就去地里捡些散落的谷粒,和着野菜煮煮充饥,运气好时,也能采到些菌菇木耳之类,运气不好时,蚂蚱蝗虫乃至树皮也只能将就了。困了累了就在求宿在人家的马厩柴房,有时实在人家不肯收留就只好幕天席地露宿了。

这一日早晨来到一个市镇上,也有五六百户人家,也有卖肉的,卖酒的,卖面的,看起来颇为热闹。二人已经两天没吃饭了,饿得肚子直叫,到几户人家乞要食物都被人轰了出来。正走着,看见街上有卖烧饼的小贩正在叫卖,二人走了过去,看见桌上摆了十来个烧饼,黄澄澄香喷喷的十分诱人,直咽了几口口水,却不敢上前讨要,只是远远望着发呆,似乎多看得一会也是好的。

那买炊饼的小贩也是穷苦人家出身,看他二人长相斯文,模样可怜,想起自己先前饿肚子的光景,心中一软,便招招手叫他们过来,包了两个烧饼给他们,让他们到远处去吃,不要妨碍他做生意。二人千恩万谢,捧着烧饼远远跑开了。

一人拿了一个烧饼,却舍不得吃,捧着看了半天,又尽情闻了个够,这才一小口一小口细嚼慢咽地吃了起来。李真吃了半个烧饼,心中暗想,一个烧饼怎么也难抵饿,下一顿饭却不知要着落在哪里,李悦身子弱,又大病初愈,剩下半个,还是留给他吃吧,悄悄把半个烧饼藏在怀里。

又支撑着向前走了七八里地,李悦实在没了力气,坐在地上起不来了,躺倒在地上喘气。李真也是饿得头昏眼花,眼前发黑,坐在了他旁边。看到李悦眼中目光涣散,似乎饿得狠了,便摸出那半个烧饼给他,道“小允,这里还有半个烧饼,你吃了顶一顶,咱们到前面村子再去讨要些食物。”

李悦看着他,已经没力气说话,接过了烧饼。
李真怕看他吃东西自己肚子难忍,站起身来,道“你先吃,我去前面看看。”
去前面转了一圈,并没有什么发现,回过来看李悦已经吃完,却仍坐在地上,过了好一会李悦终于站了起来,二人摇摇晃晃地继续前行。中午的太阳烤得人没了精神,李真只觉得头重脚轻,眼前发黑,两耳嗡嗡作响,突然脑子一蒙,便软倒在地上。李悦赶紧过来,抱住他上身拖到路边树旁,让他靠着树歇息。

李真正低着头喘气,忽然一双脏兮兮的手托着半个烧饼伸到他面前,他猛一抬头,李悦正看着他说“二宝哥,你吃吧。”满脸心疼之色,眼中泪水打转。
李真平日素来坚强,很少掉眼泪,只是母亲去世之时才痛哭了一次。此时突然之间悲从中来,一把抱住李悦,二人抱头痛哭。

就这样忍饥挨饿的,二人一步步挨到了京兆府地界,京兆府乃是旧时的长安,李唐之时乃是极尽繁华之地,但自安史之乱后,长安历经数次破坏,朱全忠劫持唐昭宗去洛阳的时候更把长安毁坏殆尽,人口骤减,文化断绝,难以想象 “李白斗酒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的景象。此时虽不复往日风华,但比之西域的诸都府,仍是热闹了几分。
一路之上人烟渐渐稠密,只是时而能够看到远处一座座小山包,有的前面还有神路,石人石马,才知那是前朝帝王的陵寝。一路走来摊贩商肆多了起来,更有不少鲜衣怒马驾车出游之人,一看就是富家子弟,远远望见一道城墙,高大雄伟横亘于前。一道四丈余宽的护城河临于城墙之下,河水碧绿,城墙之上巡城士卒来回走动,五丈余高的城门之上三个斗大的字“玄武门”。城门口人潮拥挤,一些士卒军官立于城门两侧,不时盘查过往的车辆。进得城去却是另一番繁华景象,街道之上青石铺地,两侧楼宇奇伟,绣户朱门,酒楼、商肆、作坊、书院,街头旌旗招展,人头攒动热闹非凡,叫卖声,吆喝声,咒骂声此起彼伏,牛车拉着水桶,“咕隆咕隆”地从街上走过,多的是他们没见识过的东西。

二人随着人流而行,也不知要去往哪里,只是讶异于那些从来没有见过的新鲜物什。行走了半天来到一个茶肆之前,那茶肆颇是气派,锦绣的招旗高高挑在大街上,迎风招展,很是惹眼,茶肆前面有个摊贩,一边炉子上蒸着蒸笼,另一边桌上摆着刚出笼的白面馒头,腾腾地冒着热气,极是诱人。二人已经大半天没吃东西了,腹中饥饿,李悦盯着那馒头便走不动步子,望着李真,眼中露出乞求神色。李真无奈,硬起头皮上前对那小贩唱个喏,道“这位大爷,我二人从熙州远道而来,路上被人抢了盘缠,路过此处,腹中饥饿,可否行行好,赏我们个馒头吃?”
那小贩没耐性理他,斥道“去,去,你们这等人见得多了,休要骚扰,走得远远的罢。”
李真心里暗叹一声,正要拉了李悦走,却见李悦站在那馒头前,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心想“也罢,吃不着让他看看也好。”

“滚,”那小贩看得心中厌恶,总觉得就像只苍蝇爬到了馒头上一样难受,转到桌前,一把推开李悦“休要脏了我的桌子。”
李悦向后跌出几步,正撞在一个人身上。
李真赶紧上前扶住,对那被撞之人道“这位官人,可对不住了。”又扭过头对小贩怒道,“他只看看,你推他做甚?”
那被撞之人是一个老者,约摸六十多岁的年纪,穿一件湖蓝的寿纹绸褂子,一双宝蓝缎面的鞋子一尘不染,头戴青丝方巾,衣着十分讲究,眉宇之间颇有气势,又有些落寞之色。只道“不妨事。”他看了一眼就大致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摸出一把铜钱,指着二人道“店家,这里二十个铜钱,给他们十个馒头来。”
店家见了钱,自然又换了一副面孔,陪着笑脸,恭恭敬敬接过了钱,夹了十个热气腾腾的馒头放在荷叶里递给二人。那老者转过身正要离开,又扭头回来道,“唔,没有水吃起来可吃力得紧,你们过来。”
二人正要相谢,那老者已经进了茶肆,坐在门口一个桌上,冲二人招招手,示意二人坐到他桌上。茶博士刚要往外赶他们两个,一眼望见那老者,犹豫了不敢过来,老者冲着茶博士道“倒两碗水给他们。”茶博士只好照办。

“你们就在这里吃罢,吃完了再走不迟。”说话间有种人不能抗拒的神色,却又觉得拒人千里不敢接近,倒像是个做官的人的口气。
“多谢老丈。”二人不敢多话,又加上肚子里饿得厉害,赶紧大吃起来。
老者自己要了一壶茶,又要了一盘芥辣瓜儿、一盘香糖果子、一盘胶枣,自斟自饮起来,想着心事,一会儿竟然出了神。

“你说说这还有天理么,司马光这样的官,居然也说是乱党。”一个中年汉子在一旁神情激动地嚷。众人转过头去一看,原来那中年汉子正在看墙上那蔡京所拟的元祐党籍人的名单,一看把司马光也列了进去,顿时大怒。
那老人愣了一下,侧耳倾听起来。
“唉,还不是王安石闹的。”另一个四五十岁看似商人模样的叹道。
“怎么是王相的不是”一个书生在一旁不平道,“王相推行新法,民不加赋而国用充足,难道不好么,若不是王相,熙宁二年又怎能收回河湟之地?”

“收回河湟之地的乃是王韶大人,可不是王安石!王安石那青苗法倒好,原说只要二分利,最后五六分利都不止,比那高利贷还吃人呢。碰上个天灾人祸,卖儿卖女也还不上!”那商人反唇相讥。“有些个地方的官吏中饱私囊,私自将利息提高,又强迫富家作保,万一还不上,就把富家家产拿来抵数,害人无算。我岳父那里更是荒唐,居然连没有田地的客户(宋时分主户和客户)都强要他们贷那青苗钱,我岳父抗辩道‘我一个经商之人,自己有本钱,要这青苗钱作甚?来年却拿什么来还?’却被人问了一个‘抗拒新法’之罪。”

“青苗法在那陕西路好好的,偏偏到了你们那里不行,只怕是桔生淮南则为桔,生于淮北则为枳的道理吧。”那书生冷笑道。
这“桔生淮南则为桔,生于淮北则为枳”原本是晏婴为本国人在他国偷盗辩护的说法,这商人也读过几年书,知道这个典故,顿时大怒,走上前去就要拉住他理论。
“莫争了,那庙堂之上都辨不清的事情,你们倒争得明白?王安石、司马光、苏东坡,你们比得上哪个了?他们都争不明白,你们不是自不量力么?”书生旁边一个中年文士插口道。伸手拦住了那商人,把他劝回座位。

那商人被他提醒,突然又道“那苏东坡也说王安石不好,你有本事倒去骂他,看看天下读书人怎么容得下你!”他这句话倒是不错,虽然苏东坡的名字也被蔡京刻上了元祐党籍碑,书籍作品也悉数被查没,但是天下人爱东坡,他的文章诗词反而越禁越红,他的真迹千金难求,读书人要是没看过苏诗苏词,定然会被人看不起。那书生可不愿说,也不敢说苏东坡有什么不是。
那书生顿时没了声音,却仍然愤愤不平,闷头喝茶,把个茶碗碰得直响。

“我倒听说了一件有意思的事情,”那商人见书生不再言语,提高了声音道,“崇仁坊有个石匠叫安民,你们知道吧……”见众人一脸茫然,赶紧补充道“就是那个手艺不错,常为人刻碑刻石狮子的那个。”“噢,知道,知道……”众人纷纷点头。“最近被宪司衙门叫了去,却发生了一件趣事……”见众人伸长了耳朵,那商人端起茶杯饮了一口,在嘴里徐徐漱之。
众人见他卖关子,急急催道“快说,快说,叫去干嘛?”“是啊,别卖关子了。”
那商人,满意一笑,道“这不,蔡京弄出了这‘元祐党籍碑’,要着人刻写昭告天下,叫了安民去,让他刻写。你猜那安民怎讲?”
“怎讲?”众人异口同声地问道,那老者也被他吸引,注目倾听。
“他说,草民是愚昧之人,本不知立碑之意。但象司马相公这样的人,天下人都说他正直,现在却说他是奸邪之辈,草民不忍刻他名字。”

先前的中年汉子赞道,“好一个安民,说得对啊。”众人纷纷附和,李真身边那老者脸上却似不经意地抽搐了一下,拿出块青花汗巾,抹了抹额头。
“宪司衙门哪肯罢休,说若是他不刻,先治他个毁谤之罪。他只得说,官府的差使,草民不敢再推辞,只请求在碑石之末不刻写草民贱名,草民恐留骂名于后世。”说罢又端起茶来喝。
“后来怎样?”众人纷纷道,“快说后来怎样。”
“后来?后来衙门里的人见他有些骨气,便答应他了。”
众人这才纷纷散开,回到自己桌上议论起来。那老者愣了半天,喃喃道“骂名留于后世,谁的骂名留于后世……”起身汇钞走了出去。

李真二人从来吃的就是粗糠淡饭,极少吃到白面,今日总算得偿所愿,正吃得欢畅,又听众人讲得热闹,竟没有注意老人离去。
众人正议论着,茶博士走到中间,“哎,哎,列位,你等可知适才在此吃茶的老者是何人?”众人茫然不知。
“那人就是以前王安石的手下,后来又做了宰相的曾布啊,他被谪到这里,住在城外槐树庄,常常过来吃茶的。你们今天说的他可全听去了。”茶博士一副大难临头的神色。(实际曾布被谪到江苏,小说之言,不可当真。)
“戚,怕他怎的?只可惜如今他已经不是宰相了,贬了十七八次贬得恐怕连老家都不认得了,连他几个儿子都给下了大狱了。王安石虽然可恶,人品却比曾布这厮强得太多了。”那商人满脸不屑的模样。
“就是,这等墙头草报应得倒快,当初王相提拔于他,后来他倒恩将仇报,如今报应了,他提拔蔡京,却被蔡京扳倒,活该!”那书生这次倒和商人意见一致。旁边不少人也跟着附和,反反复复说的不过就是曾布忘恩负义,墙头草随风倒,倒也没说出他什么其它的过错来。

李真对那老者甚是感激,听众人骂他,心中不喜,拉着李悦走了出去。
李悦吃饱了饭,有了精神,对那老者也是印象大好,道“走,二宝哥,咱们去找那老伯伯,告诉他这里的人都说他坏话。”
“告密倒也不必,不过我们刚才匆忙间没来得及谢他,到他府上去谢谢却是应当。”李真不喜欢乱嚼舌头。只是觉得刚才老者离开自己都没有注意,实在是有点太失礼了。于是二人问明了槐树庄的方向,赶了过去。

到了槐树庄,问了曾布的住处,前去拜访。那庄子颇大,庄中建筑,格局高雅,用材讲究,比一般的庄子规整得多了,看来庄中定是住得有富贵风雅之士。庄子北面一个小小湖泊,周围一片不大的槐树林子。曾布所住乃是一个不大的院子,就靠在湖边,周围百步之内也没什么邻居,很是安静,也没有院墙,一道竹篱笆拦着,院中一个老仆正闲闲散散坐着无事,看看湖中风景,看起来这曾布倒过得颇为自在。那老仆见到二人问明来意,就进去禀报曾布。
不一会曾布踱步出来,二人将来意一说,曾布不禁晒然,道“区区小事,让你们二人专程跑了一趟,你们倒是有心之人。”抬头看看天,太阳已经偏西,便道“不如这样罢,你二人今日就在我这里住一宿,明日天明再回去吧。”二人本也没处去,也不推辞便答应了。
那老奴看他二人实在邋遢,就带二人先去烧水洗澡,二人快有两个月没洗过澡了,这一洗顿时觉得浑身舒畅,三万六千个毛孔个个畅快,一路上的苦恼疲惫似乎也都洗了去,时间过得浑然不觉,到了黄昏时分才洗完。老奴告诉他们曾布在书房等他们,二人便径直来到书房。


曾布除了方巾,换了一身对襟绸袄,一副富家翁的打扮,正在看书,李真望见书名乃是欧阳修的《易童子问》。曾布连番被谪贬,此时对朝政早已心灰意冷,转而研究些易经老庄之类的东西。见到二人进来,让他们坐下,便与二人攀谈起来。二人将身世说了一遍,不免又是一番唏嘘。二人年少,本无什么见识,那曾布却是见惯风月之人,当初依红偎绿,章台走马,乃是风月场里的玲珑人儿,颇为健谈,又会察言观色。没几句话就把二人说得佩服不已,曾布被贬以后郁郁不得志,今日有了两个听众,虽然年少倒也可以聊解寂寞。听他二人从熙河来,便问起了熙河的风土民情和茶马交易,并且侃侃谈起了茶政的优劣来,深入浅出,二人听得倒也津津有味。说着说着又说到今日之事,李悦忍不住道,“曾老伯,听说您还是位宰相呢。”

“你怎知道?”曾布捋着胡子,略有些吃惊。
“那茶馆里的人说的,”李悦满脸兴奋的表情,眉飞色舞地问道“宰相是个好大的官吧,是不是天天能都吃白面馒头?”曾布却笑而不答,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你道都和你一样么?天天吃白面馒头,宰相可是了不起的人呢。”李真笑斥道。
曾布微微笑着,似乎很享受这两个少年的恭维之辞,却忘了自己已经不是宰相了。
“他们还说了你好多坏话呢。”李悦努着嘴道。
“小允!”李真皱一皱眉。
“他们说得,却怕人听么?”李悦并不服气。
“噢?他们说老夫什么了?”曾布脸色有些不渝。除了蔡京,倒是很少有人当面说他的坏话,虽然有些生气他倒很想听听别人怎么说自己的。
李悦就把众人所说学了一遍,他口齿伶俐,记性又好,各人的神态语气,倒学了个十足。

曾布脸色越来越难看,在房间里来回踱步。他走到一幅画前,望着那画儿不禁出了神,一动不动站在那里发呆,他不说话二人也不敢打搅,一时书房里静了下来。李悦看那画儿上画的乃是一个女子,锦衣素帕,神采动人,一看之下就特别喜欢。那画下面还提了字,却是一首江城子。他跟伯母学诗书有些时日,倒读得懂,当下忍不住轻轻吟道,
“别郎容易见郎难,几何般,懒临鸾,憔悴容仪,徒觉缕衣宽。门外红梅将谢也,谁信道,不曾看?”
“脱装楼上望长安,怯轻寒,莫凭栏,嫌怕东风,吹恨上眉端。为报归期须及早,休误妾,一春闲!”后半段却是曾布在吟,声音却甚是苍老,念完之后却忍不住叹一口气。李真二人也不敢说话,屋中又沉默了半晌,曾布突然苦笑一声说道“你倒识字,这蔡元长的字毕竟是好的。”

原来那画上的词乃是曾布的结发妻子魏夫人所作,魏夫人文采过人,少年时就和曾布结为夫妻,后来曾布进京考试高中,却把她丢在家里,只是此时已经故去多年了。那画乃时蔡京无意间收集到的一件古物,据说是百年以前所作,却不知作者,而那字是出自宰相蔡京的手笔,乃是当初蔡京巴结曾布时在此画上题字赠予曾布,赠画之时魏夫人已经故去,蔡京只说让曾布祭奠之时将此画烧去,聊表他的敬意。谁知曾布对魏芷并无甚情意,日日纵情欢场,最后还把魏夫人的女弟子纳入怀中,竟把这画忘了,因此也就没有将画烧去,此番潦倒,倒想起魏芷来了。蔡京虽奸惘,字画的功夫确是极好,那笔字写得极是隽秀挺拔。那幅画虽画的并非魏芷,却颇是应景,画中女子幽怨轻愁,把魏夫人那思念丈夫的神情刻画无余。

曾布书房之中倒挂得有不少书画,只是其它书画都比较晦涩难懂,两个小儿便也没兴趣多看,倒对这幅简简单单的画有了兴趣。
曾布对李悦之话仍是不能释怀,叹道“难道曾布真如世人口中所说么?不知世人眼中曾布比那吕惠卿、章惇又如何?当今圣上可曾记得老臣拥立之功?”二人不敢接口。
三人半晌无话,直到老奴来叫他们吃饭。见李悦仍是盯着那画,曾布知他喜欢,道“你若喜欢这画,就送了给你,反正蔡元长送的东西我天天看得别扭”。李悦推辞了一番也就收了,心中欣喜不尽。
到了饭桌上,二人这才觉得腹中饱涨难受,一口也吃不下,便没有再吃,只是在一旁陪坐着。原来中午一人吃了五个馒头,吃的时候只觉得爽快,吃完了才知道吃太多了,如今是什么也吃不下了。腹中撑得难受,若不是觉得不陪在旁边不礼貌,早就出去散步消食了。曾布得住处总共就四个人,除了他和那老奴,只有一个厨娘和一个照顾日常起居的丫环。等他们吃完,曾布命老仆取了些散碎银子给二人,让二人当作盘缠,曾布道“此地离洛阳尚远,若是一路乞讨而去,还不知道能不能活着走到。你二人倒是有些痴气,这些银子,你们拿着,一路也可少受些苦楚。”二人连忙拜倒谢过,曾布又嘱咐了几句,三人便各自回房休息去了。

回到房中,二人却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原来只知道饿肚子难受,不知道吃饱也这般难受,二人不禁相对苦笑,左右无事,便起身一同到外面活动。
出了院子,来到那个小湖边,二人坐在湖畔大石之上,其时明月当空,微风徐徐,树叶沙沙而响,二人各怀心事,低头默然无语。
“二宝哥,这下我们不会饿肚子啦,我实在是饿得怕了。”还是李悦先打破了沉默。
“嗯,这回要把银子藏好,免得又被人抢了去。将来有机会当要好好谢谢这位曾老伯。”李真点头道。
“还有圆祺老和尚。”
“你怎的叫他老和尚?”
“我一直这样叫他,他也没说什么啊,不叫老和尚叫什么?难不成叫他小和尚?嘻嘻。”
“那倒有趣,”想起圆祺那副满脸皱纹的模样,却要被人叫做小和尚,顿觉圆祺无辜得紧,不禁大笑起来。

“二宝哥,练大叔究竟让你传什么话啊。”李悦难得见李真高兴,便开口相问,其实他憋在心里很久了,却一直没敢问出口。
“这个可不能说,我答应练大叔不对别人讲的,就是我娘问我,我也是不能说的。你也别问了,再问我也不会讲的。”李真认真说道。
“不说就不说,好稀罕么。”李悦扭过头去不理李真。不过终归是少年人心性,一会二人又嬉闹起来。
二人嬉笑了一阵,腹中饱涨之意渐去,见月上树梢,知道不早了,回转过来,准备去睡觉。携手走到院门口,怕打扰了曾布休息,踮着脚尖轻手轻脚地回自己房间。

一块云飘了来遮住了月亮,顿时四下黑成一片,一阵冷风吹来,二人不禁打了几个寒战,赶紧加快了脚步往回走。正走到曾布窗下,听到那照顾曾布日常起居的丫环说“老爷,早些就寝吧。”曾布答了一声“唔,知道了。”
突然,曾布房中传出“啊”的一声惨叫,一下将黑夜中蛰伏的宁静撕得粉碎。
叫声凄厉,听得人心中发毛,一股寒气顺着脊梁骨直往上爬。
二人心中惊惧,也不敢冒冒失失冲进屋去,于是轻轻趴在窗外,李悦沾湿了手指,轻轻捅破了窗纸,往里张望,这一望不要紧,差点吓得叫出声来,赶紧伸手捂住了嘴。李真看他吓得脸色煞白,双腿打颤,赶紧握住他手,自己也俯身凑上前观看。

只见那丫环站在床边,手中拿着曾布的睡衣,但是七窍中淌下鲜血,她却似浑然不觉,脸上似笑非笑,表情十分诡异,她又对着曾布说“老爷,早早就寝吧。”声音却似唱戏一般,在寂静的夜里远远地传开去,显得越发恐怖。殷红的鲜血流过洁白的面庞,一滴一滴,滴在地上,哒哒作响。
曾布跌坐在椅子上,身子往后仰着,手中的笔还没有来得及放下,指着那丫环,眼睛睁得浑圆,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口中结结巴巴“你……你……你……”
“我怎么了”,丫环的声音怪异而且不紧不慢,“老……爷,你……说……我怎么了。”那唱戏般的声音阴森恐怖,屋外二人听着就觉得仿佛一条蜈蚣从身上爬过一般。

哒……哒……哒……那丫环一步步慢慢走近,每走一步窗外二人心中就是一紧,仿佛是踏在二人心头一般,二人想要逃跑,却一动也不敢动。烛光晃动之下,照得那丫鬟脸上血迹显得愈发鲜艳,只是脸上仍是那似笑非笑的神情,倒似一张人皮面具一般。
哐当一声,曾布的椅子翻倒在地,人也跌倒在地上,浑身哆嗦抖个不停,手脚并用,连滚带爬向后疾退,道“别……别过来,来……来人,快来人哪。”声音嘶哑凄厉,窗外二人听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想冲进去救,却没这个胆子。
只听门声一响,那老仆手提梢棒,冲了进来,“老爷,什么事?”

那丫环一转头,满脸露出狰狞之色,作势就要扑过去。那老仆也是吓了一跳,急忙将手中梢棒迎面一挥,封住丫环的去路,右手一扳,圈回梢棒兜头往丫环头上就是一棒,梢棒带动风声,去势劲急,那老仆显然是个练家子,只听乓的一声,梢棒击在丫环头顶,那丫环倒在地上扭了几扭便不动了。窗外二人这时心中才稍安,李真心中暗想,原来这妖孽之物还是有的,不过好像不如传说中那么厉害啊。
老仆连忙丢了梢棒上前扶起曾布,曾布心中惊魂不定,浑身仍旧筛糠般抖个不停,道“这……这……这是怎么回事啊?”
“我也不知,兴是撞了邪,中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老仆扶曾布在床沿坐下,俯身看看丫环的尸身。
“朗朗乾坤,哪里来的妖孽。”曾布虽然心中又惊又怕,但儒家对于这种事情向来并不太相信,见那妖孽毙命,胆气又壮了几分,眉毛一挑,威严似乎又要爬了回来。
“这个么,老奴就不知道了,好在她已经死了,害不了人了。”说到最后一句话,突然,老仆的声音陡然变高,又变得仿佛唱戏一般。曾布心中一惊,猛的抬头看时,见到老仆眼中鼻中口中也慢慢渗出血来。

“你……你……啊……”曾布支撑不住,摊软在床上,浑身发抖动弹不得,两腿之间精湿一片,伸手捂着心口,表情难受。
“我怎么了?”又是那唱戏一般的声音,却是女子的声音,和刚才那丫环的声音一般无二。老仆抬起头脸上似笑非笑般又露出那诡异神情,一张老脸上挤出妩媚的表情来,十分恐怖。地上的影子拉得老长,随着烛光不停抖动,慢慢往床这边挪了过来。忽然窗外一阵阴风,吹的窗户撞得哐哐直响,那烛光被吹得忽明忽灭,最后倏地暗淡了下去。
老仆往前慢慢走了过来,哒,哒,哒的脚步声在黑夜中显得格外刺儿,老仆面色变得黑青,血迹在脸上拖得弯弯曲曲,背对着暗淡的烛光看起来竟是黑紫色的。
“老爷……你说啊……我到底怎么了……?”那女声仿佛鬼泣一般,烛光一下又明亮起来,从他背后映过来,那老仆脸上的笑容显得愈发奸诈诡异,手向曾布的身上抓去。
曾布“啊”的大叫起来,只叫得半声,声音就像被忽然剪断一般,剩下一半卡在嗓子里,发出咔咔的声音,手捂胸口似乎十分痛苦的模样,拼命想喘气却又喘不上来,手脚伸得僵直,徒劳地挣扎着,抖了几下,手伸在空中似乎要抓住什么,又颓然垂下,双眼翻白,死了过去。

窗外两人已经吓得呆在那里,想逃跑也迈不开步子了,想叫也发不出声音。浑身冷汗,风一吹激得身上一抖。心中暗暗叫苦,跑也不是,不跑也不是。
谁知那老仆踏上一步,探了探曾布的鼻息道,“死了。”那声音已不是女声,却也不是先前那老仆的声音。
倒在地上的丫环尸体竟然也站了起来道“怎的这般麻烦,一刀杀了岂不省事?”声音却甚是好听。
“师傅有命,不能让人看出来是别人杀了他,这般吓死了他,别人只当他病重不治。”那老仆抹了抹脸,又摘下头上假发,竟然是个二十出头的汉子,原来他是易容假扮老仆。

“你怎知定吓死了他?若是吓不死他,却该如何?”那丫环随手卸去易容,听声音应是个二十多岁的女子,面向里面,看不到容貌,嗓音沙沙的,却勾人魂魄别有一股风骚媚态。
“我昨晚在他们的饮食里下了‘追魂散’,那追魂散又非毒药,不会内功之人服了之后,只要一受惊吓出一身汗,就带动药性,心越跳越快,最后心衰而死。你今晚才赶到,我还没来得及跟你说。”
屋外二人心中暗叫一声“好险”,这冷汗出了好几身了,幸亏肚胀没有吃晚饭,不然怕是早就死得透了,又幸好因腹胀出去活动,没有被他们撞见,看来冥冥之中似有天佑。
“那你又为何点了那些仆人的睡穴,怕把他们也吓死了么?”
“那些仆人若也吓死,岂不引起官府怀疑。他们睡上一觉,明日也就没事了,到时候官府追查起来,必定认定是曾布年老积劳,生病暴毙。”

“就你鬼主意多,事成回去师傅还不重重赏你?”那女子吃吃笑着,声音娇腻甚是妩媚勾人。窗外偷听的二人,虽然年纪还小,也都觉得脸上一红,心中怦怦跳个不停,莫名激动,比起刚才却又是另一番滋味。
“那还能少了师姐你的?我带你来不就是想要立功后师傅一高兴就把无恨剑法传给你么?”说着望着那女子似笑非笑“师姐,你要怎么谢我呢?”
“那你想要我拿什么谢你呢?”那师姐懒洋洋的声音钻进耳朵,听得人心都要化了。
“拿你身上那两个物什谢我就好。”那男子的声音变得惫懒狭龊起来。
“难道还少谢你了不成?”女子腻声说道。

那汉子气息一粗,一把把女子抱入怀中。
屋外二人虽不明白男女之事,但隐约还是看出些因头,热血忽地上头,耳边翁的一声,想不看却不敢动。
“慢些,慢些,先干完正事再说,一个老死鬼躺在这,你也不嫌恶心。”那女子嗔怪道。
又温存了一阵,屋中二人开始翻箱倒柜地找着什么东西,半天却没有找到,那男子沉吟道“不在此处,也不再书房,难倒还在他儿子手里?”只得悄悄把东西恢复原位。看看没什么破绽,二人悄然离去。

屋外二人躲在角落一动也不敢动,虽然已经见了不少次死人,却没有这般离奇的死法。待二人走远,李悦惊魂未定,声音发颤道“二宝哥,我们怎么办,去报官么?”
“不可,我二人年少位卑,谁会相信我们所说?何况是如此离奇之事。若不是亲眼所见,我自己都不会相信,去报官,拿不到罪犯,说不准还要拿了我二人问罪。”李真微微摇头想了片刻,决然道“说不清辩不明,我们还是一走了之。”
当下二人收拾东西,趁着夜色,奔东而去。走出了约两里地,二人心中稍安,此时已是半夜,京兆府肯定是回不去了,三更半夜,也找不到人家投宿,只得在路边一处残破无顶的房屋中稍稍歇息。

刚刚受了惊吓,二人皆无睡意,只是敌不过夜里风寒,周围又总有野兽出没的动静,于是二人生起火来,坐在火边取暖。
“二宝哥,你猜那些是什么人呢?”李悦挤在李真身旁问道。
李真摇了摇头没说话,只是从那男女二人的对话中猜测他们是江湖中人,具体是什么人,属何门派,却无从猜起,好在听到了一句无恨剑法,查起来也应该不会太难。这男女二人好像早有预谋,又怕人识破。他们又在找什么呢?一时间也想不明白。
李悦悲声道“先是练叔叔,然后是我娘和婶娘,现在又是曾老伯,老天就容不得别人对我二人好么?定要叫我二人无所依靠么?”

提起母亲,李真心中亦是难过,却故作坚强,拍拍李悦笑道“现在可比在秦州府时好得多了,至少不必要饭了。”摸出怀中银两道“这些银子够我们到洛阳的了,等到了洛阳就好了,练叔叔说他们家可是个不小的人家,咱们又帮他们传信,定会好好照拂咱们,今后再也不会受欺负了。”
“嗯,”李悦也对洛阳充满了期望,似乎觉得一到了洛阳,所有的烦恼忧愁就能都解决了。二人又讲了些没要紧的,渐渐惊惧难过之意渐去,困意倒上来了,聊了一会,二人在火堆旁和衣睡了。

从京兆府到西京河南府洛阳郡,尚有千余里,中间还要经过潼关、陕州(现河南三门峡附近),不过好在已经算是进入了中原,治安好了许多,百姓的生计比秦凤路好不少,乱民也很少见了。中原的人物风华自是与西域不同,良田万顷,阡陌纵横,男耕女织,与关外一碧万里风吹草低现牛羊的草原景色各擅胜场。李真虽然常常听人说起,只是亲眼见到仍是觉得新鲜好奇。
一路向东,过了潼关,再向东就到了陕州地界,北面是连绵的黄河,往东却是一望无际的平原了。这一日到了陕州,陕州境内多山,没有什么物产,本非富庶繁华之地,只是这里历来便是交通要冲,无论是军队还是商旅都要从这里过。往来的人多了,自然就热闹了。
一路走来千余里,二人的牛皮小靴子早已磨得露出脚趾头,再不换怕是只能光着脚去洛阳了,于是二人找个成衣铺买了两双鞋。穷人家的孩子难得有新衣服新鞋,换了新鞋心中高兴,好像过年一般,出得门来一边走路一边看着自己的新鞋,当真是百看不厌。

李悦异常兴奋,扬着双手蹦蹦跳跳地在前面走,却不抬头,跳起来一转身说道“二宝哥,你看……”话音未落,只听“咣当”一声,吓了一跳,扭头一看却傻了眼。
原来只顾得高兴,袖子一带却把别人大车上的一只瓷碗打碎在地,两个人顿时傻在那里,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听到响动,一个胖胖的商贾模样的中年人赶紧挤了过来,一看之下顿时惨声大叫“哎哟,我的八方碗。”那人穿一身杏黄缎子圆领曲裾袍,头戴方巾,三绺胡子稀稀疏疏,红光满面,一双鼠目眯成一条缝几乎看不见,脖子短粗,远处看上去,整个人浑似一个尖头朝上的鸡蛋。见有热闹可看,顿时围上来一群人。

鸡蛋带着哭腔道“我的八方碗啊,我这可赔大了,这可赔太大了……”斜眼偷偷瞥了二人一眼,使劲用手揉揉眼睛,想挤出点眼泪来,说道“你们两个可不能走,打破了我的八方碗,你们说怎么办?”
李真心中愧疚,躬身行礼道“这位大人,我弟弟不小心,实在是抱歉得紧,我们赔你的碗便是。”
“赔?赔?”那商人口水喷得李真满脸都是,眼睛从上到下在两人身上打量了几个来回,“你们赔得起么?你知道你们打碎的是什么?”
“不就是个瓷碗么?”李真忍不住插嘴道“二十文钱总够了吧。”

“二十文钱?哼哼……”那商人满脸尽是不屑之色,“二十文钱还不够烧这碗的火钱,这是专门订做的,用工用料不惜工本,根本不卖给寻常人。”
周围众人议论纷纷,那商人看到二人呆若木鸡的样子,面有得色,道“也罢,算我发发善心,这个碗,你拿三十两银子来。”
“三十两!!”二人齐声大叫,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个瓷碗要三十两银子?三十两银子打个银碗都够了。”

“这位老爷,我们实在没有这么多银子,你行行好,能不能少赔点。”李真拱手道。
“少点?好吧,我好人做到底,唉……谁叫我心善呢,二十八两,再不能少了。”
李真心中暗想,这人目光闪烁,所言多半不实,再说谁会把如此贵重的东西随手摆在大车上,多半是有意敲诈,却没办法反驳他所说的,正没奈何间,那商人又道“看你二人这寒酸样子就知道你们赔不起,这样,两条路任你们选。”
“不知哪两条路?”李真问道。
“其一也,跟我去见官,他要判你个充军坐牢也是有的。”那商人欺负他两个小孩子年幼无知,有恃无恐地晃着脑袋,“其二也,去我的窑场作三年苦工。”商人料想这两个穷小子身上也没什么油水,家里估计也是穷得徒有四壁,不如让他们去窑上做工来得划算。

“我二人有要事在身,急着赶路,请大人高抬贵手。”李真连连作揖道。
“废话少说,见官还是去做工,快快定夺。”那商人扭过头去,不看他们。
“什么碗这么贵,让我看看成不成。”人群中突然有人说道,一口硬梆梆的官话,听起来颇是费力。说话声中,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踏步走了出来,对着那商人作了个揖。
“你?”那商人上下打量了大量那少年,少年长身冠玉,双眉入鬓,略显消瘦,衣着华美,似是富家子弟。
那商人眼珠转了转,“你是什么人,又懂得什么瓷器。”
少年笑道“在下叶岂,福建仙游人,曾随父亲在泉州做过些瓷器生意,因此还识得一些瓷器。”

“小小年纪口出狂言,快快闪到一边,休要纠缠。”那商人颇不耐烦。
“这位大人还没看过怎知道我不懂,你的碗难道怕人看么?”叶岂的话不软不硬。李真心中顿时冒出“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几个字来,不禁有些感激。
周围的人聒噪起来,纷纷道“是啊,让人家看看怕什么?”“要人家赔,还不准人家看看么?”“什么碗这么贵,让咱们也见识见识。”“你看这商人满脸狡诈,莫不是讹人家穷小子。”“可不是嘛,都说无奸不商,定是个假货却怕人戳穿。”
那商人一看不允是不成了,怒道“好,好,你若识得我车里的瓷器,就算你懂,若不识得,你替他二人赔了这二十八两,如何?”他看这少年衣着华丽,多半有些油水,能有现银自然比去见官或者让二人做工抵债好。

叶岂没想到他会把自己也拖下水,低头想了一下道“无妨,拿来便是。”
李真在一旁道“叶兄,多谢美意,不敢相劳。”却被叶岂眼色示意止住。李真看他胸有成竹的样子,也不知他葫芦里卖什么药,便不再出声。
那商人从大车上一口柜子里拿出一个捆好的稻草包,打开稻草,里面又用几层皱纸细细包了,实是郑重其事。一层层剥开皱纸,里面却是一件天青釉荷花碗,两寸来高,八寸大的碗口有六个荷花瓣一般的边,看起来体态大度,曲线优美,釉色温润,明亮而不刺目,表面有细碎的裂纹装饰,一看就知价值不菲。

叶岂伸手接过,小心翼翼地把那碗端在手中仔细看了半天,自言自语道“此碗胎薄釉厚,釉质如脂,似玉而胜于玉,体态高贵,虽秀美却不失气度,似乎有点像汝窑瓷,但是……奇怪啊奇怪……”说着皱起眉头又仔细看了看。
“怎生奇怪了?”李悦有些紧张,巴不得他发现这瓷器有假,连忙问他。
“这釉色又和普通汝窑瓷的釉色完全不同,普通瓷器决没这般清澈透亮,这碗釉质也厚了许多,那需要素烧多次反复上釉方可,可是……这可就大费成本手工,而且额每次素烧必然有不少瓷器成了废品,漂亮是漂亮了,价格却贵上去好多,这么贵的瓷器一年又能卖出几件呢?”

“素烧?是什么?”李悦在一旁不解地问道。
“哦,素烧就是把瓷器的胎体又或是上了一遍釉的胎体先烧一次。然后才釉烧。这样胎就可以做得薄而釉上得厚,不过即使是考究的瓷器不过素烧两次而已,决然不会有这么厚的釉质。”叶岂对他解释道。
李悦听不懂他说的,急忙道“别胎体胎肉的了,你快说说,他这东西值不值得这许多银子?”
叶岂道“这个碗,若是三十两银子肯卖,有多少我要多少。这碗至少值得五十两银子。”
李悦一听顿时张口结舌,那商人倒是喜滋滋的,也不着急,站在一旁看热闹。

周围围观的人听叶岂讲得津津有味,议论纷纷,有的说这回可开了眼了,有的说这小子一定是事先和那商人勾搭好骗人的,有的说自己家里也有价值万金的瓷器。
叶岂又反反复复看了半天,摇摇头道“端的不是凡品,恕我眼拙,实是不识得这件瓷器。”说罢将碗交还给商人。
那商人得意洋洋,两撇小胡子直翘上天去,唾沫星子下雨般四处喷洒,道“我这瓷器,别说是你,就是这整个陕州之内,我敢说也没有一人识得……”
“胡吹大气……不害羞么”人群中突然传来一个小姑娘的声音,打断了那商人的话,众人循声望去,却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小丫头,长得实在小巧,面色白腻无瑕,柳叶眉,眼角微微翘着,虽还微有娇憨之态,却掩不住明艳之色,活脱脱一个美人胚子。穿一件锦绣捻金丝番段窄袍,红绿吊敦束带,珠翠装饰,玉带红靴,身上衣着佩戴无一不是贵重之物,定是富贵人家的孩子无疑。

那商人心中大怒,怎么今天全是小孩子捣乱。道“小孩子家家,懂得什么。”一众少年听得都颇不服气,鼓着腮帮子怒目而视。那少女冲他吐吐舌头,笑道“你的瓷器小孩子都识得,没什么了不起。”
“谁,谁,谁识得?”商人气急败坏,眼睛四下一扫。
“我!”少女走上一步,伸出一只白嫩的手,道“拿来我看。”那只手仿佛透明的一般,晶莹剔透,肤如凝脂,指若玉葱,看得一众围观之人都呆住了。
“嘿,偏有不知死的,也罢,你若不识得,嘿嘿,你赔那银子!你家大人呢?”商人恨恨道。原本想快快了断,却总有人蹦出来打岔,心中恼怒,但看那少女身上饰物无一不是值钱玩意儿,比那叶岂更有油水,待会要是识不得,拨下来抵数也够了。

少女端着那荷花碗,仔细端详了半天才道:“你这是汝窑瓷器,原来宫廷用的是定窑瓷,如今大宋官家偏爱汝窑瓷,于是设了官窑,专为宫廷产瓷,是为汝官窑。这汝官窑瓷器,青如天,面如玉,蟹爪纹,晨星稀,芝麻撑钉釉满足。确是上品。”她小小年纪却文绉绉地说得头头是道,只是一张嫩脸上老气横秋的样子看起来不免有些好笑。
商人听她这么一说,心中暗暗吃惊,口中却止哼了一声。
“我也觉得像是汝窑,却又有很多似是而非之处,还请姑娘指教。”叶岂插口道,“姑娘说的这‘青如天,面如玉,蟹爪纹,晨星稀,芝麻撑钉釉满足。’所指为何?”。
“和一般的汝窑瓷不同,汝官窑的瓷碗以玛瑙末为釉,釉色如雨过天青,当今皇帝由爱此色,因此珍贵,是为青如天。面如玉,就是说它釉色光莹润泽如玉,所谓汁水莹泽,含水欲滴,釉如膏脂,溶而不流,其釉厚而声如磬。你听听……”说着伸指在那碗上弹了两下,果然铮铮有声,确是有如磬声。

那商人心疼已极,面孔扭曲,连连叫道“轻点,轻点,莫弹坏了。”
那少女嘻嘻一笑,又冲他吐吐舌头,却铮铮又弹了两下。把那商人气得直跺脚。她却继续说道“既是官窑,自然不惜工本,皇帝老儿要花钱,何必替他省?你说的这多次素烧自然就有人做了。”
众人听她言语之中对皇帝不敬,心中暗想,你个小姑娘不知天高地厚,这种话也是当街讲得的?均替她捏把汗,待再看那瓷碗,果然如她所说,不禁对小姑娘的信任多了几分,叽叽喳喳议论起来,那商人虽不高兴,毕竟听别人赞自己的东西还是很受用。
那少女得意洋洋,身子转了一圈,环视周围人群,又道,“这蟹爪纹么,是说这瓷器表面釉质纹理中粽眼隐若蟹爪,就像蟹在河边泥地上爬行过后留下的痕迹一般时隐时现。”

“咦,这个在下倒没有看见。”叶岂道。
“这般自然是看不见,你要对着光,侧着看釉面,就像看水面波纹,而不是看水中鱼儿。”少女怕他不信举着碗端给他看。
“噢,原来如此。”叶岂一看赞道,“果然如此,在下受教了。”那少女冲他作个鬼脸,模样却甚是可爱。
“此碗釉质甚厚,你若仔细观瞧便能看到一些小小气泡,这晨星稀么,即是指釉中的气泡稀疏,有如晨星一般寥寥无几。而芝麻挣钉釉满足,即是满釉裹足,足底部用细如芝麻点小的支钉支撑着烧。一般粗用之瓷器,因为烧制之时需叠放,足部就不能上釉,因此底部都有一圈比较粗糙,而这汝官窑之瓷,烧制之时用极细针钉支撑,因此足部也能上釉,只留几个细小的针眼。”那少女竹筒倒豆子一般,生怕少说了什么。众人一看果然如此,旁边就有人叫起好来,那小姑娘得意洋洋,笑嘻嘻地看着那商人。

“原来如此,姑娘见识广博,在下佩服。”叶岂由衷而发道。
“以玛瑙为釉乃是为官家专贡之用,并不对外买卖,你当然不识。此碗极为珍贵,百两纹银亦不可求。”李真听着她言语老成,却满脸天真,显然是学家里大人所说。
“你们都听见了吧,都听见了吧,我没骗人吧。”商人趾高气扬地对着周围众人嚷道,又转向李真二人,眼光不怀好意地瞄了过来。
李真心中暗想,原来这小小瓷器中还有这许多学问,看来这商人并未骗人,只是这赔偿之事却好生难办。和李悦对望了一眼,正要开口。
那少女却话锋一转,在那商人肩头一拍道“不过,这打破的瓷碗可不是汝窑瓷。”
“什么,你自己刚才还说是汝窑瓷,咳咳,怎的又说不是?”商人被她一拍吓了一跳,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着,一边咳嗽,一边急急辩道。

“你这打碎的不是汝窑瓷,这八方碗,底足部为铁褐色,口部隐呈紫色,称为紫口铁足。表面裂纹金黑相间,称为金丝铁线,胎体甚薄,釉中无数微小如珠的气泡有如凝聚的口沫状,称为聚沫攒珠,我看着,我看着……”那少女却故意卖起了关子,那商人急得一头大汗,道“快说呀,你倒是看出什么来了?我的小姑奶奶。”
“看着像似龙泉哥窑瓷。”少女住了口,看着商人。
“什么看似,就是哥窑瓷,就是哥窑瓷,哥窑瓷也是好瓷器,很贵呢。”商人转怒为喜,捶着胸口一脸笑容。

少女突然转身对着围观之人说道“只可惜你这哥窑八方碗是假货。”少女此言一出,周围人群立刻像是炸了锅一般,那商人还没反应过来正附和道“正是假货,正是假货,”突然觉得不对“胡说,胡说,怎么是假货,怎么是假货。”这片刻之间他已经由怒转喜,又由喜转怒好几个来回,实在是有些糊涂了。
“你莫着急,我自然当场证明给你看,相烦那位去取一碗醋来。”那少女对周围围观的众人道。
此地以北的河东路(今山西)历来就是产醋之地,此地百姓也尤爱食醋,没醋不能下饭,找碗醋倒是容易,好事之徒立刻就倒了碗醋来。

那少女盯着商人道“,其他都好假冒,只是这金丝铁线却没人仿冒得出,真正的哥窑由于釉药材质特别,金丝铁线自然天成,深入釉质,而你这金丝铁线,乃是待器物放冷后,先用墨染粗片纹,便成铁线,再用茶水染细片,即成金丝。此种金丝铁线,只浮在釉质表面,从这残片中一看就知道了,而且只需在醋中泡得片刻自然就变淡了。”说罢将一块打碎的瓷片浸入醋中。
那商人脸色甚是难看,正左顾右盼寻找脱身之策。
那少女看着他笑道,“这哥窑所用材质,每年九月底才有,这刚刚九月中,你哪里来的哥窑瓷?”

“我,我,我去年买,买的。”
“去年买的却和今年进贡的汝窑瓷混在一起?既是官窑瓷器,想是要送宫中,怎么不往东去,却往西来到这陕州?你的汝窑瓷和哥窑瓷各有所长,而且当今皇帝尤爱汝窑瓷,你为何却去仿冒这哥窑瓷?”说话间将那瓷片取出,果然金丝铁线褪去颜色,变得暗淡不清了。
“你还说这是哥窑瓷么?”那少女笑嘻嘻地盯着那商人。
“老赵,老赵,快去套马,我想起来我突然忘了件重要的事情,须得快快赶路,我们立刻上路。”商人顾左右而言他,灰溜溜地挤出人群。

“多谢姑娘相助。”李真李悦刚要向她道谢却被叶岂抢了先。
“戚,谁想帮你,我不过看那人胡吹大气,心中有气罢了。最看不惯你这种人酸溜溜的样子,还老是在下在上的。”那少女抬着脸噘着小说嘴道。
“姑娘教训得是。”叶岂原敬她见识渊博,见她说话无礼便不敢再多说了。
李真李悦急忙住了口,免得碰个钉子,心中暗想,这丫头不知是哪个富贵人家的千金,脾气可大得紧,还是莫要自讨没趣了。围观众人一看没热闹看,议论着纷纷散了。
“我帮了你,你也得帮我做一件事情。你若是做不到,那么你十日之内就要听凭我处置。”那少女忽道,面露狡狯神情。

“但有差遣,无有不尊。”叶岂本是个豪爽之人,心想本来就欠人家一份情,听她一番话,又长了不少见识,当然没有道理不答应。
“好,”那少女嫣然一笑,明艳不可方物,三个少年看得心头巨震,都红了脸,低下头去。
“你们三人怎么了,地上有什么呀。”那少女好奇道,赶紧也往地上看。
“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有。”三人纷纷解释。
“那好,在此等我。”说话间少女跑进旁边酒楼,片刻间又回来了。

“你看仔细,”少女拿出一张纸,将两勺白末倒在纸上,细细混匀,说“这是一勺盐和一勺糖,我把他们拌在一起,现在要你帮我把盐和糖分开。”
三个少年顿时傻了眼,张大了嘴看着少女,半天嘴才合拢,那女孩却自顾自唱起歌来,笑得满脸灿烂。
“唉”,叶岂叹一声,无奈已经答应,这水磨功夫不知道要做到什么时候去,搔头抓耳的满脸苦恼。
李悦看得心中不喜,他自小被人欺负凌辱,最恨别人戏弄,道“姑娘原来是消遣人来着,算我们看走了眼。”

那少女从来未被人如此顶撞,心中亦是恼怒“穷小子,你说什么,要不是我,你们就得赔人家银子,当真恩将仇报。”
“你帮我们原来是为了消遣别人,难道还想我们感谢你不成?”李悦寸步不让。
“本姑娘就喜欢消遣人又怎样,总比你这样老是被人消遣好罢。”少女冷笑着讥讽他。
李悦被她噎得说不出话,心中极为光火。脑中灵光一现,道“这有何难,倒要看看谁消遣谁。若是我办到了,咱们就两不相欠了罢?叶兄,拿来给我。”说罢托着纸上末子就往前走,一路在地上四处张望。

其余三人不知他搞什么玄虚,莫名其妙,跟在他后面。周围人看到又有热闹,都尾随而来。行得不远,李悦喜道“便是这里了。”走到一棵树下,将纸摊开摆在地上,又将那些白末儿平平摊涂在纸上薄薄一层。
三人仍是不得要领,李悦却笑吟吟地,道“稍待,片刻即见分晓。”
只见树上渐渐有蚂蚁爬下,爬到纸上,扛了糖粒往窝里搬,对盐粒却不理不睬。过不多久,越来越多的蚂蚁从四周涌来,将糖粒扛回蚁窝,糖粒被渐渐搬光,越来越少。原来那蚂蚁天**吃糖,却不爱吃盐,一旦发现食物,就会成群结队而来。李悦在熙州没事就和这些兽鸟鱼虫打交道,对蚂蚁的习性倒是捻熟。

李真叶岂哈哈大笑,齐赞李悦聪明。
那少女却有些恼羞成怒“那,那糖呢,只剩盐了。”
“你只说分开,又没说分到哪里,我自然可以将糖分到蚂蚁肚子里。哈哈”说道最后喜不自禁,竟然哈哈大笑起来。
李悦觉得心中痛快,却没想到那少女面皮薄,道“戏弄人的丫头,快快走罢,休要自取其辱。”

那少女面上一寒,道“你骂谁。”啪得一声,眼前一晃,李悦脸上顿时吃了一记耳光。三人没想到她居然突然发难,谁也没看清她怎么出的手。李悦心中惊怒,刚踏上一步待要责问,又吃了一记反手耳光。两记耳光打得极重,李悦只觉得牙齿一阵松动,流出血来。怒道“疯婆娘,你耍蛮么。”
李真心中亦是不喜,站到二人中间道“好端端的为什么打人。”
李悦平日与诸小儿打架,骂人之辞学了不少,此时心中恼怒一股脑地用在了那女孩身上。只是他满口当地土语,那少女却听不懂,但看他神情也猜到多半不是什么好话。李真听得烦恼,喝道“小允,住口。”

叶岂亦劝道“二位,二位,休要动粗,有话好好讲。”
那少女听李悦骂得难听,冲上前去又要动手,却被李真挡住,伸手拨他却没拨动。
“好啊,三个大男人欺负我一个,我倒要看看你们有什么本事。”那少女怒道,挥掌向李真攻去。
“我,我没有欺负……”叶岂颇觉得冤枉,明明自己什么都没做,却被诬为欺负女孩。
李真也待要分辩却已经来不及,那女孩已经挥掌攻了过来,只得摆开架式凝神对战。周围人群看到打架立刻往后散了散,却不离开,只是远远围着看热闹,更有好事之徒一旁起哄鼓噪。“小子加油,胜这小妮子,抓她回去做老婆啊。”“是啊是啊,要不,我上,替你?”那少女顿时脸红过耳,双目对着围观之人一瞪。

“哟,好凶的小妮子,小子你对付不了她,还是让给我吧。”一群登徒子嬉皮笑脸地并不害怕,人群里东一声西一声地怪叫着。那少女只好转过脸来充耳不闻。
练武之人,李真只和练子富放过对,也多是练子富喂招教他拆解,并没有真正的临敌经验,那少女招式花巧,出手又快,顿时把他弄得手忙脚乱。只是那少女本来体态娇小,年幼力弱,虽然习了上层的内家心法,毕竟时日尚短,只要不击中要害,打在李真身上并不能伤他,李真身体雄健,尽自抵挡得住。不一会李真便看出了这门道,从容地应付起来,身上屡屡吃招,虽颇疼痛,却并不碍事,他自顾自按圆祺所授之法将一套太祖长拳使将开来,练子富给他基本功打得极为扎实,而李真亦是认真之人,平时站马步,举石锁之类的比练子富要求练的只多不少。因此对于圆祺所交的方法倒是领悟颇快,一路之上反复琢磨练习,此时使得更是中规中矩,威势凶猛。那少倒被他逼退数次,其实他也不求伤人,若是那女孩站在那里给他打,他定然下不了手,不过那少女却不知他这般心思,加之好胜心切,两个人战作一团,欲罢不能。

那少女全仗招式花样繁巧,却伤不了李真,她要跃前跳后的,又要使出很多虚招,李真却不管她那一套,虚招也好实招也罢,最多吃她两拳,只管按照自己的路子来,时间一长,少女体力渐渐不止,娇息微喘,香汗淋漓。那少女心知获胜无望,但从小没受过委屈,却不甘心认输,突然跳出圈子,大声喊道“死孙子,你再不出来帮忙,我就把你的糗事全抖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