姻和琚谈了六个月的恋爱。她吃惊地发现,“触电”的感觉再也找不到了。对琚的形影不离和唯命是从,姻心里颇不以为然。一种莫名的烦恼,象蛇在她的心头蛰伏着,她的体温一点一点地滋养着这条冻僵的小蛇。
有一天,这条小蛇狠狠地咬了她一口。这是一个秋天的下午,她在图书馆偶然遇见了匆匆而过的琚。姻喊了一声,随即就后悔了。高高大大的背影停下来,一堆笑挤满了他的脸。于是他俩一前一后,骑着车来到了湖畔。
空气中飘满了湿漉漉的雾珠,银杏树安宁地落着金黄的叶子。小草从落叶堆里执拗地抬起头来,被冷风吹了一个哆嗦,赶紧将翠绿的身子缩了回去。琚敞开上衣,眼睛变得雾朦朦的。他的手指四处乱指,时不时为眼前的美景叹几口气。
姻捧着一本书,老大不乐意地读着。琚想碰碰她白白的手,而那只手灵敏地躲开了。琚又想抱抱她软软的腰,腰也躲开了。他们面对面望了几秒种,琚找不到那闪闪发亮的注视。姻埋下头读书。一缕阳光射在她的黑发上,很快就黯淡了。琚望着发夹上的蝴蝶结,悻悻地回忆起另一个春日的下午,自己亲手把这个蝴蝶结嵌到她的发梢上——一张红红的脸,散发着红苹果的芬芳——他深深地嗅着,嗅着,后来,两片玫瑰花瓣贴上了他的嘴唇
琚有些不安。踱来踱去,金黄的叶子落入他的怀里。琚搓着一双大手,思考着自己可能犯的过失。自己在哪一点上惹了她呢,琚的头脑一片茫然。一团湿湿的雾飘过湖面,有人咚地丢进一块大石子,水花溅起来,又安静下去。山坡的小路上,一对情侣的背影蓦然消逝。
静使琚很不安。他发出了一串模糊的声音,姻从书抬起头来。琚本来想谈谈一首关于秋天的诗,莫名其妙地,一句响亮的话窜了出来:
“我要飞走了!”
姻盯着他,觉得他的模样有些可笑。而一丝亲切也从她的心底涌上来,面对这个大男孩,回忆起无数美好光阴的片段。琚扇动着手臂,好象真的要飞走了。她亲切的微笑,使他恢复了男子汉的信心。
琚惊诧地觉得,空气变得越来越稠,手掌似乎压在一块软软的橡皮上。接着,他觉得骨头象鸟儿一样变空了。姻眼看着他凌空而起,一双厚重的白鞋跟着离开了地面。
“姻……”
(二)
姻踩着金黄的落叶,在校园里走来走去。自从琚飞走了,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她去宿舍找过他,他的书摊开放在书桌上。她按亮了台灯,杏黄的光线下,书页上似乎还有他的手指翻动的痕迹。一面圆镜子里,有一束枯萎的野花。这是菊,是姻采来送给他的。姻轻轻拉开抽屉,在那里她发现一本泛黄的笔记本,上面有数十首题献给她的情诗。这些诗她都读过的,可她还是把它们带走了。仿佛怕惊扰了什么,她轻轻推上了抽屉。另一个抽屉上了锁。锁是黄色的,小巧灵珑。一滴泪落到锁上,锁微微晃动,抽屉里传来一阵若有若无的沙沙声。好象有人在写字。姻随即否定了自己的看法。这是一种幻觉,她求救似地说。宿舍里的人同情地看着她,等她离去,才开始七嘴八舌地议论。
在琚失踪后的两个月中,校警找她谈了三次。最后一次来的是一位女干警,穿着一身令人恶心的蓝制服。问完她该问的问题,劳而无获地走了。姻觉得有东西要交待,她想谈谈琚,谈谈他俩的相识,谈谈荷塘边的那把雨伞,可是自从琚飞走后,她忽然丧失了谈话的对象。
姻是一个理智的人,她知道人是不会挥挥手臂就飞走的,但既然飞走了,这也是一个事实。事实嘛,总不能不接受呀!生活还得继续,上课、下课,做作业,练习对话,自己总不能落后于人家。
冬天来了。一个雪后的早晨,姻走出宿舍楼,忽然领悟了琚所说的时间。时间,当你身处其中时,你是不会觉察它的存在的,例如,梧桐树下一次漫长的接吻。接吻是质密的,两个嘴唇之间没有任何多余的空隙。夜色保护着恋人,对他们柔软的舌尖上无声交流,夜只是默默看守着。最后,看看手表,看看接近十点的指针,时间才突然一下返回。在时间催迫下,我挽着琚的胳膊,走回教室,门开了,我慌忙把手抽回来,在众人无形的目光中走回座位。哎,他的胳膊给人什么样的感觉呢?姻立在雪中,已经记不清了。时针永远走着圆圈,一丝不苟的与广播电台的北京时间较对着。格林威治的钟表……它们对人的欢乐与苦痛都无力承担。它们不是过去生活的见证。
琚消逝了,消逝得无影无踪。似乎他用过的书桌,喝过的水杯,他写的诗,他送的蝴蝶结,能够见证他的曾经存在。然而,没有人的记忆与意识,书桌、水杯、诗、蝴蝶结也是无意义的,它们并不能见证他的曾经存在。姻不无辛酸地想,自己恐怕是最有资格的证人了。可是自己又能证实什么呢?回忆中的感觉逐渐暖昧了,渐渐退缩到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过的境地。他的拥抱是模糊的,连梦也无法将它们追回了。对于许多人来说,童年的经历常常十分固执地躲在意识的深处,成年人常常做梦看见已故的老人,这些老人安详地躲在子夜的梦中,根本不被察觉他们已经死去,梦醒时,人们往往以为是鬼托梦显身,而实际上这只是一团闭锁在固定空间中的童年。儿童是很少意识到钟表时间的,这反倒使他们留在了时间中。对于长大以后的经历,就很少能象童年那样受梦的厚爱了,甚至连沧海般的恋情也无能例外。
姻立在雪中,忽然觉得那逝去的时间,已然化作了满地满树的晶体。一串串杂乱无章的脚印,一阵风扬起的雪雾,是时间近似于嘲讽的馈赠。这馈赠,使姻的双腿发软,险些绊倒。雪消逝得干干净净。校园里春花满枝,姻的面容又如桃花一般诱人了。她高高地骑在车上,迎送着男孩子们的目光。琚走后的日子里,姻曾经以两种安慰自己,一种方式是努力回复到恋爱前的生活,另一种方式是努力回忆琚,夜里躺在床上为落泪而伤心,为畅流的泪水可怜自己。巨大的空无压迫着她,上自习,她无意识地留出空位,吃饭,她抱怨拥挤的人群,哀叹自己再也不能两手空空、幸福地在一旁等待。是的,幸福,当年的不耐烦如今已转化成了幸福。有所待是幸福的,如今自己再也无所期盼了。只有身体还在学习,只有嘴还在吃饭,麻烦事来晚的时候,自己也会心急地等待,假如这也可以算是一种等待,但这决不会是一种灵魂出窍的顾盼。
(三)
琚写到这儿,深深为姻的痴情所感动。据悉,琚之所以花费大量笔墨,不耐其烦地刻画琚走后姻的深深失落,乃是为满足琚的一种极其自私的占有欲。尖刻的朋友们甚至还指出,琚的行文间有封建社会贞洁牌坊的臭气。自称有性经验的朋友,则拍着胸脯对琚说,兄弟,别把女人想象得那么圣洁,女人才分居三个月,就会见异思迁。为此,琚和他的朋友们展开了一场大辩论,关于生殖,关于性,关于初恋,关于婚姻,关于社会家庭结构,关于历史进步,关于一万年以后的地球……
琚被迫停笔一个月。
在琚停笔的一个月中,姻获得了充分的自由。社交圈恢复了恋爱前的水平,不久又扩大了一倍她的手里捏着一大把男生的名单,这样在用纸牌算命的时候,她能很轻易地为四个老K指定人选,有时甚至还颇费踌躇。时间再一次紧紧把她包围,她又学会了期盼,学会了羞涩的微笑。“这是健康的。”她用这句朴素的格言宣判了琚的死刑。可是一天中午剥桔子的时候,可怕的回忆突袭了她,让她花了半个钟头才把桔子皮剥完。(注:此刻是春季,怎么会有桔子呢?但这不可能是琚的笔误,因为琚已搁笔,并且用黄澄澄的小锁将稿纸锁在抽屉里。)桔子清凉的汁水,使姻恢复了正常。这时有人在门外敲门,一位男士踟蹰地候着,她笑着说,“吃桔子。”
在搁笔期间,琚变得异常焦躁不安。为了不影响读书访友的正常进行,他成功地对自己了一次心理分析。他发现自己竟然把姻当成了活生生的人,而自己只不过与她居住在不同的世界里。“从某种意义上说,每个人的心灵都是一个世界,他人与我的世界是不相干涉的。”琚进行着形而上学的思辨。经过心理分析,他发现自己把姻当成了自己恋爱的对象。琚在焦急地等待,等待姻的抉择。现在姻已不受他的控制,换句话说,琚已无法准确把握小说人物的心理动向。姻这个人物的塑造,无疑是一个失败,她漂浮在现实生活的上空,是一个抽象的形而上学实体。话说回来,无论如何,不论怎样,姻下一步的选择,将决定姻这个人物的性质,也将决定琚本人的命运。经过心理分析,他发现自己已染上了情痴的病灶。琚通过一种奇异的精神运动,已然把爱情推选为上帝,把姻的忠贞与否当成了自己信仰上帝与否的先决条件。好人总渴望一方净土,在建设有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金光大道上,机器正在隆隆地轰鸣,人民的物质生活正在极大地提高青年人正在将自己锻造成又红又专的接班人,琚这种好人正在成为历史的垃圾,向往封建僧侣不健康的生活。不客气地说,琚还在与贾宝玉做着同样的梦。经过缜密而系统的精神分析,琚弄清楚了自己萎糜不振的原因。但是,无药可治……
琚一天比一天变得憔悴,变得不堪一击。他想要冲破自己的封闭世界,进入到姻的内心。他无端地对占卜术以及心灵感应术感起兴趣来。琚的病逐渐演变为一种自恋狂。与朋友们的交往减少为零,琚在日记本上写道: 我一不求她美若天仙,二不求她家底殷实,三不求她诗情画意,我只求默默相守,共度人生。
……
我不相信所有的女人都是身体的奴隶,我不相信所有的女人都不懂得爱情的真谛。
……
(四)
黄昏总是神秘的。人与人的牵扯,人与物质的纠缠,在黄昏降临的时刻,不知不觉地纷然解脱了,将息的太阳重新把人带回洪荒年代。黄昏的时候,姻沉浸在月波似的少女情怀中。她翻开琚发黄了的诗页,沐坐在温馨的台灯光下。每首诗都完整地保留了岁月的芬芳——如何种植?诗并不酷似于生活,但更接近于生活源头里的时间性,诗吟唱出饱满的时间,类似于春天的山谷间不容发的勃勃生机。姻有自己的比喻,因此姻再一次沉浸在往昔那质密的亲吻中,象两瓣杏仁那样紧紧拥抱着。泉水欢快地冲激着姻赤裸的双足,在精灵们跳舞的仲夏夜森林里,她与戴着花环的少年琚旋转在满空繁星下。姻的眼半睁半闭,做着灯下的梦。
诗集的末尾,写着一行奇特的字——这分明不是诗,“等到玻璃罐头中结出苹果,我就会重新回到你身边。”字仿佛才刚写上去,姻的手指碰在字上,划出一道淡淡的墨痕。她的心中明亮了,抬眼便看见床头端放着的枯萎的的苹果。这是去年秋天琚为她买的,还剩下最后一个,她说什么也不舍得吃。几个月没有注意它,它已枯成了核。
姻每天的生活多了一项任务,她要照管好玻璃罐头中的苹果苗。罐头中结苹果,这可能吗?姻不愿多想,做就是了。如今她越来越少注意寝室里无聊的对话,对于罐头中的绿芽,她常常对好奇的询问一笑置之。
芽长得很慢,一个月过去,才有中指高。姻有时竟忘了给它浇水。而这不完全是因为姻要去赴约会,而是功课实在太紧张。说到约会,姻心里有一本帐。她不说拒绝,也不说同意,凡事都显得人家是主动的。似乎这样一来,就可以少担负一些良心的责备。姻是一个理智的女孩,她认为自己即便谈了恋爱,也不该受良心的责备。琚走了,位子空了出来,而生活还在继续。可是,当有一天晚上他搂紧了她,将一瓣热烘烘的嘴唇压过来时,姻忽然觉得好没有意思。她谈不上爱他,只是喜欢他的殷勤。琚也很殷勤,但那不一样。失去了才懂得珍惜,琚的无微不至是整个的爱的不小心的泻露,是一种痴。而琚的痴心与他的痴心是不一样的,琚读书也痴,作诗也痴,听音乐也痴。听琚说,有一种状态叫作出神,出神就是背上奇痒难忍,面对着美的事物灵魂挣扎地生出羽翼,想要飞回上界。琚还说,这是几千年前古希腊一位圣贤说的,那位圣贤告诉世人,初生羽翼的灵魂高飞不能,于是使驻足仰望,如是便为出神。
温热的嘴唇压过来的时候,姻走神了。人都说女人的肉体与灵魂是一体的,因此姻走神时,她的躯体便挣扎起来。这挣扎的力量是巨大的,它以一种冷峻的姿态告终,最后,那个男的被冻僵了,一动不动。
回到宿舍,姻已十分困倦。半夜里,同屋的人听见她在梦中发出阵阵的呜咽,仿佛嗓子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了。恶梦醒来,姻的被角就湿了。这是一个可怕的梦,它在姻的心头盘桓数日都不消散。
姻梦见琚死了。琚的尸体从浑浊的河水里漂起来,一丝不挂,浑身上下肿得象硕大的白萝卜。无论姻怎么摇撼,琚说什么也不醒。这么一边哭一边摇,姻就把自己哭醒了摇醒了。姻不会做精神分析,也不擅长形而上学的幻想,但记得这个梦,明白这个梦的深刻含义。她知道自己还深深地记着琚,记得琚的细节动作,记着琚的优点也记着琚的缺点。
每天早晨起来床,姻都要观察苹果苗的生长情况。那个男的来纠缠了一次,就不再来了。据说他很快就另谈了一个,一次在教室,那一对还与姻碰了个正着。姻笑了笑,若无其事地走过去,那男的却一脸尴尬,生怕被女朋友觉察到什么。
姻的内心很充实,罐头中的苹果苗也在她的心中生长着,吸收着她蓬勃的青春的血液。姻开始试着写诗了。诗的第一句就是:
苹果树啊苹果树,你开满了爱情的花朵
吹生日蜡烛的时候,大家要姻许个愿。姻闭起眼睛就许了个愿。大家以为她许的愿是:祝亲人朋友们生活健康,或者是祝自己身体苗条,越来越漂亮。
姻是个胖胖的女孩,红红的脸象一个苹果。原先,姻总担心琚嫌自己胖,尽管琚总是说,我就喜欢你胖,我就喜欢你胖,姻还是很担心。琚从前有过一个女朋友,那女的做了一件很亏心的事,惹得琚伤心万分。姻不在乎琚的历史,还让琚真正有了初恋,姻真是一个好女孩。姻其实还是在乎,常常遗憾自己不是在有世界之初就与琚相遇。“这是缘,但缘不是最重要的,”琚说。
吹完蜡烛,吃完蛋糕,送走客人,这时姻就二十岁了。姻又想了一回自己许下的愿,然后轻轻地走过去看苹果苗。苹果苗并没有如愿忽然长大,姻忽然觉得自己在欺骗自己。便坐下来对着镜子很怜惜地看着自己。快熄灯的时候,室友们吵吵嚷嚷地陆续回来了。
“再一次祝你生日快乐!”
是的,姻二十岁了,她忽然觉得自己不再是一个事事想依赖别人的小女孩。拢拢头发,姻装着自己的心思,镇定地爬上了床。
(五)
转眼又是秋天。离琚失踪已有一年了。姻牢记着那个象做梦一样的日子,这天下午,她独自来到了湖畔。她觉得距离那个日子并不远,金黄的树叶堆满了小道,湿湿的潮打湿了她的眸子。她拿着去年读的那本书,如一棵小白杨亭亭地站在斜坡上。姻的心宁静极了,她显得十分有把握。
突然,一缕阳光穿过云霄,从金色的银杏树叶间投射到她的额头上。姻抬起头,发现琚如秋水般的眼睛深情地凝视着她。
“吃苹果吗?”琚问。
那是一颗青脆的、洗得干干净净的苹果。苹果托在琚宽阔的手掌上,芬芳的阳光跳跃于果皮内外。
姻把脸静静地贴向琚温热的胸膛,觉得自己距离那个秋天的下午并不遥远。
真的。岁月的味道如何种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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